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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5


  韵清:

  我们在平西刚刚渡过的这个春节,还算不错。大家都吃到了饺子。我在上清水微醉后,夜走山岗,去村外迎候茂群兄。他从机关过来,特意来看我。你知道吗?我走在山上,天上下着雪,只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心情异常舒畅。那是酒醉带给我的感觉吗?不是!那是我得知茂群兄过来,必定会带来你的信。我举目向夜空凝望,让沁凉雪花冰敷我灼热的脸。觉得你正由茂群兄陪伴,从山的那边向我走来了。

  果然有你的信。知道岳父母大人已去了重庆,知道你通过“娘家”的安排,在慰劳总会工作。得知这些消息,我真的非常开心。只望你努力工作,冷暖自知。

  我和茂群兄和衣而卧,聊了几近通宵。他同我谈到工作上的种种,以及部队今后的打算,他说部队将发展平西、平北根据地。等春暖雪化,部队便向平北进发,过承德公路再返冀东。以平西为依托,平北为跳板,开入冀东平原——那不正是志远兄所愿吗!

  茂群兄还转告我说,我就平西大撤退的失败,所写的那份报告,得到了上级认可——平西大撤退虽以失败告终,却也为我们今后开展敌后游击战争,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教训。正是基于我有这样的认识,上级对我的工作有了新的安排。让我过完春节,便去平西根据地党校,负责组织干部培训班的工作。年后,将有来自平津地区的大批学生赶赴平西。他们经过培训,将成为开拓根据地的骨干。

  现在根据地条件有限,笔墨纸张都有限制。以后,我写给你的信,数量会减少,也不会拉拉杂杂说这么多了。但我会把想说的话都记在心里,等见面时,再字字倾吐给你。

                                                                                                    想你的天目。              

  1939年旧历正月初二

  春天到来时,平西山地的气候还有些阴冷。山沟背阴处的积雪开始融化,夜里仍会有雪花悄悄降下来。但杏花却不偏不倚地开放了。早晚含苞,只在中午阳光温煦时分,开得茭白而恣肆。放眼望去,见高低错落的山梁之上,好似倾倒了白色或略带红晕的脂粉,正应了“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的诗句。来党校报道的第一批学生,就是在这时节赶过来的。

  教室、学生宿舍、教案课程,大体上都有了相应准备,等学生来的那几天,所有人都显得无所事事。那天中午时分,马天目出门,借赏杏花之际,走到山脚下的一处杏园,仰头赏了一会杏花,只觉湛蓝天色被白色杏花洗劫一空,刺得眼睛有些酸涩,便坐在杏园外一块石头上,眯眼晒起了太阳。

  他仍穿着过冬的棉服,裁剪肥大,袖管和裤管却有些短。冬天正冷时,自己找来布料,絮上棉花,将袖管裤管接长。军服是土黄的颜色,拼出来的部分却是杂色,针脚也粗拙。看他的装束,不像军队的干部,倒像个隐居山野的异人。只是刚理了发,留了三七开的分头,又兼手中拿一本书,依稀还能辨出些读书人的模样。

  时令真是由不得人。早起春寒料峭,此刻日光却将他的额头晒出了细汗。骨节麻酥酥地好受起来,背上也痒。一个冬天都未洗澡,大多数人身上生了虱子。马天目就势解开棉衣,将贴身的一件粗布衬衣褪下,披了光棍棉袄,坐在日光里抓虱子。

  虱子藏在衣服褶皱处,抓一个,用指甲盖碾碎,肥硕肚皮破开,汁液涂满指甲,总会发出一记令人感到畅快的脆响。想起有的战士抓虱子,每抓一个,竟会放进嘴里,用牙齿“咯嘣”一声咬碎,也不见他们吐掉,想必像吃野味一样,全都吞进了肚里。马天目抓得兴起,不由尝试了一次。将一只肥硕虱子小心翼翼放进嘴里,用牙尖咬碎,不由得愣住。只觉满嘴腥臭,苦着脸,朝地下连连吐着口水。

  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说活声。他虽有所警觉,却见从杏园拐角处的一条山路上,几个边走边谈笑的男女已走过来了。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女生,穿一件暗格子棉袍,个子不高。一头乌发齐肩,发梢有些微卷,更衬出皮肤的白皙。脸上似有雀斑,一双眼睛潭深水静。因见到这坐在石头上抓虱子的人,很是诧异,先前的笑容一下凝在脸上,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俏皮。正盯了马天目看。

  马天目被她系在颈子里一条丝巾吸引,那丝巾石榴红色,倏忽让他感到眼热。在周遭漫天杏花的映衬下,这一袭红色让整个山区的景色旋即变得绚烂起来。

  老乡,党校是在前面的山上吗?女子细声细气问。话未说完,又低头抿嘴偷笑。

  马天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穿在他身上的棉袄只系了两个扣子,敞着胸。想把拿在手里的衬衣重新穿起,却似乎再没机会。更何况那白粗布的衬衣好久未曾洗过,领子袖口结了油腻,发散着一股浓浓的味道。他只能忙手忙脚将棉衣扣子扣好。将衬衣夹在腋下,问:你们是来党校报道的学生吧?

  身后一位拎行李的男生说,是啊是啊。路远不远?

  不远,马天目说,我带你们过去吧。

  他帮两名女生拎箱子,跟在他们身后走。听他们说话,不发一言。有时就他们的提问,回上一两句。他们的提问都与这附近的山野有关,显然他们真的把他当成一个住在附近的山民。只等到了学校驻地,有人前来迎接,将学生带去宿舍。他略作修整,便去做学生登记。那洗漱一新的女生一迈进办公室,一眼便认出了他,开口问:你不是老乡?

  他有些羞涩地点头。一旁有人替他回答,这哪是老乡,这是咱们学校的校长!马校长——

  女生吐一吐舌头,一张脸瞬间绯红起来。

  马天目伸手做自我介绍:马天目,不好意思,方才在山下,让大家见笑了。

  苏青……

  那女子说一口纯正普通话,也报上自己的名字。

  马天目在纸上记,一字一句重复:苏——鸿——天津人啊!

  女子也倏地一愣,眨眨眼睛,忽然问道:您也是天津人吧?

  马天目不以为然。他在山地生活日久,口音中已掺杂了多地方言,又兼队伍上口音驳杂,同他对话者说哪里话,他便能陪人家说上两句。他奇怪的发音中掺杂了天津、冀东,以及平西一带饶舌的发音。他大大咧咧问那女生:您咋知道我是天津人?说话间天津口音瞬息流露。

  那叫苏鸿的女子想说什么,却收住话头。只笑不答。笑得有些奇怪。

  自此他便更多留意了她,因了这老乡的身份。知道她家在天津,于北平读书,读书时便入了党。毕业后在天津家中赋闲一段时间。随着北平与天津的沦陷,迫不及待奔赴平西而来。随着接触日久,发现她性情虽柔婉,在学生中表现尚算活泼。只是让马天目不解的是,每当见了他,这女子总会显得有些不自在,像是有些敌意,又像是有些成见。有时两人在路上遇见,见她低一低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培训班里的学生,和马天目年龄都差不多大,有几位甚至比他要大了几岁。他们嘴上叫他“老师”,却把他当成朋友。更有几位思想开放的女学生,把马天目当做日后择偶的标准。私下里断不了将他议论。随着接触的日渐深入,马天目身上表现出来的气质越发令这些女生着迷,有人大胆向他表白。这才知道马天目已经结婚。虽有懊恼,却也释然。马天目很懂得掌握分寸,和培训班上的每一位学员关系都处的恰到好处。只是搞不懂这个叫苏鸿的女生,为啥要躲着他,为啥要刻意与他疏远呢?

  这种疏远随着日子的更迭,显得更加冷漠,更加不可思议起来。有时在课堂上讲课,他站在台上,发现苏鸿在偷偷打量他,那种神情与专注的倾听完全不同。他若把目光迎上去,又见她低下头,做笔记的样子,却显然是心不在焉的。

  培训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四个月的时间,总会让人产生一些莫名的情感。但随着战事的需要,在培训班行将结束之际,便有学生被临时调走,派往平北或阜平一带。消息来得急,人也走得快。那些即将离去的男女,虽意识不到这战事中的“分别”意味着什么,却有胆量将自己的心思大胆袒露。有几对要好的男女,只顾了相互间道白,却忘了和大家辞行。马天目他们这些做老师的,更能理解同学的这种心情。所以每当有学生要走时,他们便故意躲开,一是免了离别的愁绪,二是为了给学生提供更多方便。

  这天晚上,马天目正伏在灯下整理材料,忽听一阵敲门声。他嘴里含混应一声,却不见有人推门进来。

  愣了一瞬,竖起耳朵,敲门声却不再响起。以为自己听错,起身去开门。

  清澈月光在门口堆砌,不见一个人影。举目望去,见有人脚步仓惶,正向院门口走。

  他认出了她,喊了一声:苏鸿……

  苏鸿站住。背对他,犹豫着。

  苏鸿,进来坐坐吧!

  他站在门口等她。见她慢慢转身,埋头走过来。走过他的身边,对他看也不看,径直走进屋内。

  不用他让座,苏鸿便坐了他整理文件的位置。勾着头,油灯照着她的脸,漆黑鬓发用发卡别在耳后,闪出一段光滑的颈子。

  他在屋里转一圈,找不出可招待的东西,只能略显尴尬地将身子搭住炕沿,前倾身子,故作关切地问:苏鸿,明天就走了啊?

  她抬眼看他,也不答话。

  他没话找话,说,阜平离这里不远,沿路群众基础好,路上不会遇到敌情。苏鸿,你到了军区,领导肯定会派给你很重要的工作做的。

  是吗?苏鸿的话音有些冰冷。落寞坐着,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支钢笔,捏在手心里捻动。

  他搞不清她来这里的目的,是来同他道别?还是有什么成见需要清算?忽地想起平日里两人的相处,心不由沉了沉,斟酌着词句说,苏鸿,我们虽是老乡,但平日接触的不多,私下里也没什么交流,若我工作中有什么地方处理不当,还望你多多包涵。念及老乡情分,给我指出来,我也好及时改正啊!

  她瞟他一眼。不屑的样子吓了他一跳,随即从她嘴里说出的一句话,更令他摸不着头脑。

  你真不知道我是谁吗?

  他愣着,笑容僵在脸上。却被她脸上的羞恼弄得更加莫名,只能张着嘴,摇头说,真不知道。你是谁呀?

  我是天津西马路苏家的女儿。想当初,你们马家去我家换过婚帖……

  马天目顿悟,想起当年和江韵清结婚时,闹过的那一出笑话。却想不到,坐在眼前的苏鸿,竟是给他提过亲的女子,不禁哑然失笑。

  你还笑!苏鸿耸着身子,一脸羞恼。

  他赶忙收住笑。不知当年由父母包办的那一桩没有眉目的婚事,苏鸿何以会放在心上。毕竟两人之间,未曾生出过任何勾连。

  苏鸿似读懂他的心思,柳眉倒竖说,马大才子,你别以为自己高不可攀。当时我在北平读书,对这桩婚事也根本没放在心上。父母喊我回天津相亲,我都没回……

  马天目仍收不住笑,说,那不刚好嘛!我们两人都不愿意,也就算没伤了和气。

  可谁知道能在这里碰到你,让人家老是自卑!

  你自卑啥呀?马天目惊讶地问。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当初说过的话,你自己应该心里清楚。

  马天目一脸严肃,问:我说过什么?

  你说……你说我貌不惊人,才疏学浅,把我贬斥的像一个嫁不出去的泼妇。

  马天目真的有些吃惊了,压低声音辩解道:这么难听的话,我哪里说过!

  你肯定说过!要不然,怎么会传到我耳朵里。

  马天目连连说,误会了误会了,苏鸿同志,肯定是讹传。你长这么漂亮,我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呢!

  在你眼里,我还算漂亮吗?

  苏鸿声音放低,在油灯下坐得端正起来。

  他不由愣住,看她一眼,又将视线错开,看着投在墙上的她的影子。油灯的灯芯“突突”跳动,使她的影子像一匹小兽,不安地隐伏在墙上。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嘴里才缓缓吐出一句:漂,漂亮……

  苏鸿嘴唇阖动,似有什么话想说,自己倒先怯懦起来,站起身,嗫嚅着说,我本是来向你道别的,可就是觉得委屈,一想起你说的那些话,就气得不行……那么好吧,现在我不怪你了。明早我就走了,你还是自己多保重吧!

  以前你对我那么疏远,就是因为这个吗?马天目期期艾艾问。

  算是吧!也不完全是……我有点怕你,老怕被你瞧不起,所以才躲着你……你不怪我吧?说到这儿,苏鸿忽然笑起来,满脸羞红地看着马天目。

  他苦笑着摇头,想不清这外表温驯的女子,何以会有这样古怪的想法。送她出门时,顺手抄起桌上的钢笔,递给她,说,没什么送的,就把这支笔送你,留做纪念吧。

  她接了笔,什么话也不说,闪身走了出去。两手相握,端在胸前,不见她摆臂行走的姿势,亦见她走得端庄而安静。他料定她会转身同他示意一下的,便积攒了足够的热情,想等她转身时,回他一个热络的笑。却不想她一直走,一直走到夜色里看不见的地方,头也不回。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脸上的笑渐渐变得无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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