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二
少女睁开了眼睛。
记忆还停留在湮山倒塌的那一刻。
湮山终于承受不住人类数不清的希冀，被无数的虚妄压垮。作为「仓库」的功能消失，里面存放的东西自然被释放出来，她便是那其中一个。
作为「归虚剑」埋于湮山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眼下的自由都有些不真实。
她现在正泡在一处水雾氤氲的温泉中，四周纱帘轻柔，如梦似幻。一缕缕墨色长发散乱开来，宛如柔嫩的水草在水中摆动。浅金色的眸子微阖，杂糅着一丝暗沉的困惑。
这里，是哪里？
还不容她多想，最外边的大门便打开了。
八名穿着艳丽，打扮相仿的女子捧着暗红色的木盘，分成两列低头走了进来。她们井然有序地朝少女行礼，声音整齐得仿佛是一个人发出的：
「请神使洗浴更衣。」
这是什么意思？少女歪了歪头，虽有不解，倒也不问，沉默着离开水中。侍女们立刻围了过来，为她擦身更衣。
她任由侍女动作。安静地看着，不发一言。
衣服是藏蓝银边锦裳，袖上和腰间的暗纹虽细，却能随着身形摆动而流光溢彩。乌发已经被水打湿，难以盘起，也只得任它披散了。
侍女们在整理完衣着后，将还未用上的发冠放置于一旁的漆盘中，便行礼告退了。事先准备的耳环，也因为她还未被刺穿过耳朵，原样盛放在木盘里端了回去。
门跟随着侍女的离去而合上。不多时又被人推开。
少女看了过去。
是一个青年。他推门而入，黄昏时泛红的阳光从他的身后照过来，为他玄色的缎袍镀上一层血色的辉煌。
若是常人，必当以为这般气质出尘的人是神祗，继而拜伏，深深叩首。
可少女站在原地未动分毫，沉默地盯着青年的眼睛。
「十二年未见，湮山的神灵啊，可还记得钟某？」青年走到离她几步处停住，抬指轻叩面颊，上下打量着她，黝黑的眼中流露出志在必得的快意，称赞道，「如此姿容……恍若谪仙，果然人间不得见。」
少女瞳孔微缩，眨了眼后开口询问，「你是……钟落。」
没什么语气的话，硬生生把疑问句变成了肯定句。
「何其荣幸，您还记得我。」钟落面容不算出众，却自然有一种温润超脱的气质，让人一见便有好感，「您比我想象中的样子还要美。」随即他抿唇轻笑，恰如春风。
少女眼神淡漠，她漫不经心地挑起耳侧发丝轻捻，双腿离地，飘到了钟落面前，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该说，有劳你了。」清冷的声线压低，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
钟落眉眼微弯，笑容无辜，「为了母亲的解脱，无论什么我都愿意做。」
狠厉的语气配上他这无害的容颜，委实有些奇怪。
少女绷紧了唇线，正欲开口，钟落抬手抓住了她的右手手腕，那一处顿时变成一片透明，隐约有血色流淌：「既来之，则安之。有了新的身体，你可以做许多以前不能做的事情。」
手腕骤然消失，钟落还保持着抓着她的手势不变，她却已经将右手收了回来，左手摩挲着收回后重新出现的手腕部分。
这是一种无言的反抗。
钟落却不以为意，带着她和之前侍女们为她准备的服饰回了华光殿。
他将她安置在华光殿中，在这座专门为国师所用的宫殿里，除了他们二人，再无旁人居住。之前她降临时落入的那片温泉，则是用来洗涤祭器的水池。
她若是想走，其实是轻而易举。
只是她很好奇钟落是如何让她降临人世的，而且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也许在这里能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少女想着。
钟落递了青铜酒爵到她面前，突入眼帘，将她的沉思刺破。她抬了两指将酒爵推开，动作优雅从容，「很好闻，可我不需要。」
虽然有着人的模样，但她几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着实让人讶异。钟落端起被她推回来的酒一饮而尽，眼睛微眯，「果真如此？」
少女摇晃了两下脑袋，头发已经被盘起，但还是有些不习惯。她从案前起身，却是直接浮于空中，引得钟落失笑，调侃她道，「你还是不适应用脚走路？」
「我不喜欢落在地上。」她皱紧了眉，摇晃着身形飘到了钟落面前，双脚始终离地两寸有余，「这里的地面踩着很不舒服，每接触一次我都听得见许多人的哭声。」
钟落叹息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里可是王宫。也许是冤魂太多了吧。」
「我问你，」少女本就身形较高，飘浮起来后，看上去和钟落已经相差无几。她若有所思地抬手，指尖直直逼向钟落的心口，「十二年前被母亲带到湮山来治疗的孩子，你曾说愿意和我做个交换。这就是么。」
「我的母亲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拯救了濒死的我。」钟落后退两步，笑容微微扭曲，「之后我在湮山长大，渐渐获得了不可思议的预知能力。」
当时的她还没有自己的意识，而所谓的湮山神灵，则终日困在用人们的希冀堆砌而成的山洞里，有声无形。
被孩子的疾病折磨得头发花白的母亲跪伏在山洞前，湮山响应了她绝望而凄厉的恳求后，她立刻化为了白骨，被强劲的山风碾作灰尘吹散。
目睹了一切的孩子放声大哭，岩石旁的青藤像是母亲的臂膀，轻软地搂着他，将他送进了山洞。
洞中千景，无一不是人内心所愿。
孩子在自己幻想的乐园里慢慢痊愈，自然的祝福让他即使很长时间不曾进食，也依旧长成了少年的模样。
有一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自己编筑的梦里，于是这份幻想被打破，留下一个寂寥幽深的山洞。
他在山洞中大声呼喊神灵，询问着关于自己，关于梦境，关于母亲的事情。
冷漠的湮山毫不隐瞒地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随后静静地等待落泪少年的回应。
少年几乎失控地指责湮山有违常理的行径。冷静下来后，他问：
「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只要我从内心深处这样希望就可以？」
湮山给予了肯定的答复，然后告诉他事实：「每个人都行走在命运的大地上，走到哪里都在命运之中。要想改变命运，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那我的母亲呢？」一想到是孱弱的自己拖垮了母亲，他便觉得懊丧。
他才刚低下头，就看见地面变得透明，记忆中母亲温柔的面容变得狰狞，涂满鲜血的手掌猛烈地拍打在他脚踩着的地面下，留下了一层猩红的手印。虽然没有声音传出，但也知道她现在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没有办法结束吗？！」他跪倒在地上拼命捶打地面，咬牙切齿地问道。
「你死了之后，她的痛苦就会结束了。」回答他的始终是在山洞中回响的，平静而幽远声音，冷漠得让他厌恶，「她在临死前，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所以只要你死了，她的愿望就终止，自然可以离开殓河，前往来世。」
这不知从何处来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她不是为自己许的愿。」
「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你是真的不懂人心……我真想将你毁掉。」他一字一句说着。
无法理解感情的湮山泰然自若地回复，「你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
后来又过了很久，钟落终于下决心离开湮山，前往外面的世界。
属于湮山的空灵女声响起，似乎在挽留他，「离开湮山你会死的。待在这里你将永生。人类，不都是渴望不老不死的么。」
「然后我的母亲会在永恒的地狱里受尽苦难。」
钟落的心底深处一瞬间涌出疯狂的暗流，随即他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时，这双眸子已然恢复宁静。他开口问道：
「告诉我，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你实现了那么多愿望，对人类不感兴趣吗？」
「你想要一具身体吗？到那时便再没有人可以牵绊住你了。」
声音所代表的意识陷入了沉默，也许，它真的在思考这个来自一个人类少年的提问。
然而少年的心里已经发出了极度嘲讽的冷笑，堪比刀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山洞中熟悉的一草一木，眼神晦暗，「对于你这样存在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奇迹来说，人类究竟算什么呢？」
就像得到了什么指示一样，钟落罔顾一切，也不需要湮山回应，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我想让你拥有一具崭新的身体，让你可以去人间经历很多事情，人间的爱恨悲欢或许会让你……你不觉得，你现在这样子很可怜吗？啊……我忘了，作为山而出生的你……」钟落歪了一下头，面上是无所畏惧的木然，「是连可怜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的。」
有水滴落下来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寂静的山洞里。
自那之后他们一直没再说过话，直到钟落离开。
「你能跟我做个交换吗？」离别的那日，钟落索要了一把剪刀，剪去了自己不曾好好打理过的长发，然后将它埋在地下。
湮山沉默以对，似乎在等待他的下文。
「我会让你获得新生……」他喃喃自语，伏低身体虔诚地亲吻了埋葬他无限眷恋的地面，「用你的新生……来交换我母亲的极乐。请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钟落。」
说着，他没等班深应答，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湮山看着他远去，良久才发出幽幽的叹息声：
「很可惜，我的新生，不是仅凭一个灵魂就能交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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