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六
经过童琅夜以继日的不懈努力，几天后，岸上人们的病情逐渐得到了控制。在楼内帮忙煎药的何夫人一大清早听到童琅带来的这个消息，登时喜笑颜开。
「多谢师娘帮我煎药。」童琅喜悦非常，感觉这几日的疲累都挥扫一空。
「何必言谢？」何夫人笑起来眉眼弯弯，和蔼可亲，她轻拍童琅的肩头，语气中满是欣慰，「大器可成。」
童琅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来盯着自己的鞋尖，讷讷说道，「我知道这里面还有师父的功劳……药方几乎都是师父开的，药也都是师娘煎的，我只是去查看病情而已，真的没做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黝黑的眸子里亮晶晶地闪过对姜越的崇拜，「不过，仅仅凭借我的描述，师父就能对症下药，剂量也把握得很准确，师父真不愧是神医啊……」
「说起来，最近他好像真的很累。」提到姜越，何夫人不禁皱紧眉头，「经常写着写着东西便犯困，而且脸色也一天不如一天……看着就让人担心……」
童琅听着也有些担忧起来，但还是出言安慰道，「师娘，师父他只是这几天没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的话应该会好很多的，您劝劝他嘛。」
「真的听我劝就好了……」何夫人看了一眼还在煎着的药，「刚刚好了。童琅，你把这个药带过去吧，我还得继续煎呢。」
「嗳。」童琅用湿布裹着药罐柄，小心地隔开药渣，将药水倒入另一个陶罐中，「我这就给他们带过去，对了，师娘，红菱呢？」
「应该还在楼上吧，我今天早上还没见到她呢。」何夫人说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童琅投来不解的眼神，她才轻飘飘问了一句，「怎么，不问班深姑娘了？」
童琅差点没把罐子打碎，他赶紧抱好了，正儿八经地回道，「不是……师娘，我对班深姑娘不是喜欢……只是有点好感，还有很好奇……师娘不好奇她吗？从不吃饭喝水什么的，而且来去无影，完全不像个凡人嘛……」
「好奇……不像凡人……」何夫人见他神情严肃，便也不开他的玩笑了，转而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也是呢……班深姑娘太过神秘，从她来的那一天开始……」
童琅见话题带了过去，抱着罐子飞快溜出门了。
何夫人支颌思索，开始一点一点回忆之前的事情。
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能和她素来性子冷淡的夫君在书房中商讨事宜，不仅时间有些漫长，更何况还只是为了一件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而且那天他们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姜越的脸色可不太好看，并不像是得知要收徒弟的神情。当时自己还问了一句，结果被搪塞过去了，自己也没起疑心。现在想来完全不对劲，姜越必定对自己有所隐瞒。
至于她的不食不饮，这也太过可怕了，哪有人可以一直不吃不喝地坚持这么久的呢？
另外还有童琅来的那天，姜越离开后她说给自己听的故事，后面的情节发展似乎在脑海中凭空消失，还有很多和她相处时的事情细节，都被不经意地忽略掉了。
再加上这几天姜越身体的反常状况……
很多事情都是越想越令人害怕，越害怕回忆得反而越清楚。一开始若有一点疑心，便很容易因为其他人的一句无心之言，生出许多猜测。
何夫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她想起了最为诡异的一件事：班深来的那天，她并没有在楼边看到船。
那她是怎么过来的？
而且自己，为何会连这种一眼就能看到的事情忽略掉？
她……真的是人吗？如果不是人，那她又是什么……？
何夫人不敢再继续往下猜想，她隐隐有些害怕这还未被挑明的真相。
她腰间悬挂的半块玉环发出了暗淡的红光，何夫人惊诧地看了一眼，瞬间感觉被冰冷的目光洞穿，全身都泛起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猛地一回头。然而身后空无一物，并没有人在注视着她。
这股不详的气息笼罩在她周围，她愈发不安，四处环视，却始终没能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与此同时，心远楼的顶楼内，班深正围绕着冰床缓缓行走，手时不时触摸寒冰，转了几圈后，她有些随意地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床自言自语道：
「要到哪里，才能找到比这更残酷的幸福。」
她看着在室内乱窜的怨灵，朝空中招了招手，却没有一个敢下来的。
它们在空中发出暗淡的红光，渐渐地，班深手中出现了几片紫黑色的碎片，她不着痕迹地将它们化为粉尘，好似在回答问题般说道，「要诅咒他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你们很快就要自由了，想点美丽的事情吧，我不负责诅咒。」
于是原本的喧嚣躁动变为寂静。班深站起身来，抬头冷淡地看了它们一眼。
姜越来的时候，班深已经不知道去了何处。今日艳阳高照，一扫往日连绵细雨的阴沉潮湿，然而顶楼内的冰床却没受到半分影响，依旧寒冷如常，维持着不可思议的坚固不化。
他注视着冰床上的女子不曾老去的绮丽容颜，不禁想起那时帮他将锁心环一分为二的蒙面女子的话来：
「你因为锁心环而拥有能起死回生的鬼神医术，却也遭受永远孤独的诅咒。你越是尊重生命，亲近他人，越会为他们带去死亡。不如我告诉你个好法子……」
说罢，血红色的美眸弯成狡黠的弧度，女子那如美玉一般无瑕的手被一股赤红色的气息包裹，随后，她扬起手来，朝锁心环劈了下去！
玉环应声而裂，分成了完全相同的两半。
「你把这半块玉环给你的夫人，她就能平分你得来的好处和诅咒，一直保持年轻的躯体，直到你所掠夺来的生命被耗尽为止，你将不再孤独……」
鬼使神差地，他照她说的话做了。
而后，那个女子便离开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
但对他来说无所谓，他终于得到了爱人的陪伴，不用再忍受漫无边际的孤单。
持有半块玉环的爱人不会被他的诅咒伤害到，而且因为平分的关系，他总算也能交些其它关系的人，跟那些人说说话，喝喝酒，不用担心他们死于非命。
这样的生活本已足够。可他时常夜不能寐，心中悔恨万千。
归根结底，还是玉的诅咒。
一个会经历生老病死的人，要如何才能拥有「永恒孤独」？
被他的诅咒波及到而死亡的人，原本其实不会死的，而是与他接触后必定发生致死的意外。那么，这空余下来的「寿命」与那些来不及享受到的「青春」，又去了哪里？
自然是由玉引导，汇集到了姜越身上。
被他救治的人，一段时间后都会死于某场无中生有的意外。随即，给姜越原本正常的生命，续上一段不属于他的时光。
早些年的时候，姜越甚至没有发觉到这一点。直到有人猜忌他时，发现这些死者曾经都被他救治过，认为只要和他接触，就会不幸身亡，遂联合许多村人一起将他赶走。
他原本不信，极力辩驳，可后来真的意识到是自己救人的同时也在害人，并且还掠夺了他们原本应该拥有的年华时，沧海桑田，不知不觉竟已过了百载。他为那些曾被他救治的人恸哭，远离家乡，在枫染湖内筑起心远楼后，将原本用来连接楼与岸的桥梁拆除，从此再也不为人诊治。
他谴责自己，成为了杀人凶手还不自知，又痛恨自己当初为何要许下「能治好所有的病症」的愿望。
那些病人本来都不该死的，却因为自己的治疗，而将可以延续下去的生命提前葬送。
每念及此，他都忍不住落泪。
接下来他打算把自己关在心远楼里，等待时光耗尽。
他很快就变得十分消瘦——玉虽然给了他青春与生命，却没给他忍饥挨饿的能力。而且，他没办法饿死。在那些被他无意中掠夺掉的时间完全逝去之前，他是无法死去的。
人生一下子变得悲惨绝望，痛苦将他层层包裹，严丝合缝，无处可逃。
他可以救天下所有的病患，可是，谁来救救他呢？
本以为日子会这样漫无目的地持续下去，他不用再救人，荒废自己一身医术，也不用再害人，每天吃饭喝水睡觉，维持生命，其它什么也不干，就这样等待命尽的那一日。
可就在某一天，不知道来自何处的人们聚集在岸边，逼着一个女子跳湖自尽。
他们说她是天煞孤星，出生就害死了母亲，孩童时又克死了父亲，好不容易有个叔叔抚养她到长大，却在她出嫁前几日溺死在河里，婶婶知道后，当天晚上就疯了。原本的新郎嫌她晦气，便退了这门亲事，另娶他人。没多久新郎竟也得病，咳血死了。
村庄这几年收成奇差，人人食不果腹，后来有人认为是村庄里出了灾星，你一言我一语，有意无意地都觉得灾星就是这个女子。大家商讨后一致同意，用这个女子去献祭河神，以求未来风调雨顺。
如此容易，就决定了他人的生死。
那女子纵使有万般不情愿，也还是被几个男人用绳子束住手脚，丢入了湖中。不过好在，拥有相似经历的他实在于心不忍，救了她一命。
待她醒来时，便瞧见一个丰神秀逸的男子靠在古朴的窗棂下小睡，暖红色的夕阳斜斜地照进来，把屋内的影子拉得缱绻绵长。她向窗外看去，外边是一片光影斑驳的湖水，隔断了那曾有无数人断送她生机的岸边。
之后便是一段情缘的开始，同时也是悲剧开展的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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