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三

　　童琅是个很好学的徒弟。学习起来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姜越布置给他翻阅的书籍，他往往手不释卷，一有时间就在阅读背诵。

　　「收个徒弟，倒是不得清净了。」那日昏睡过去的何夫人似乎完全忘记了班深那双让她畏惧的眼睛，此时她与班深一同泛舟于湖上，撑着一把古旧的油纸伞，隐约听见从楼里传出的朗朗书声，不禁捂了嘴笑。

　　「说归说，夫人还是乐见其成的。」班深撑着船桨，清晨的阳光并不猛烈，温和地照在她身上，看上去就好像是她在发光一般。

　　何夫人回眸朝班深看去，眉眼微弯，鬓边珠花精致，衬得她原本便周正的脸分外明艳，「夫君他以前素有见死不救之名，后来我苦心劝解，才终于愿意为人治病。这些年来也有不少人上门求学，但他总觉得那些人心术不正，没教几天就把人给轰走了。如今来了个勤学的少年郎，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心事吧。」

　　话至结尾她语调拖出了几分失落，低头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成亲许久，我却不曾为夫君生下过一儿半女，夫君虽说不在乎，可我心里总是有些过意不去……」

　　有不少小鱼围着船桨嬉闹，班深斜睨一眼，却也任它们了。眼见太阳慢慢爬上高空，班深将船划向楼阁，「太阳晒起来了，回去吧，免得姜大夫为你担心。」

　　「我在他眼里呀，经不得风吹日晒，娇贵得跟什么似的。」何夫人无奈而羞涩地浅笑。船靠近后，班深找了个背光处上岸，而姜越早就在上边侯着了。

　　何夫人一到岸上就被姜越拥了个满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医者此时竟开始碎碎念叨起来，「可有一直打着伞？你受不得日晒雨淋的，小心着点儿。」

　　「你就放心吧，我没晒到一点儿光，也没被湖水弄湿过半点。」何夫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姜越这才松开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连连称是，「夫人身子虚弱，我只是心疼罢了。」

　　何夫人抿唇一笑，恭顺地向他行礼，「如此，妾多谢夫君体贴。」

　　童琅踱步而来，手中捧着一卷竹简，见到他夫妇二人，深深作揖，「见过师父，师娘。」

　　「好小子，才不过几日，竟已读到了《神农本草经》。」何夫人只看了一眼竹简，便知晓这是哪一部书册，她赞许地点头，眼中满是欣慰。

　　「师娘好眼力。」

　　「非也。」何夫人伸出一指，隔空点了点编订竹简的红色麻线，「独独夫君手抄的这部《神农百草经》，是我用红线穿好编册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师父让我仔细着点。」童琅低头轻抚竹简上的麻线，不由得感慨，「师父和师娘真是神仙眷侣，着实令人艳羡。」

　　班深闻言，金眸飞速扫过那夫妻二人各自腰间系着的半块玉环，不置可否。

　　「再过几年你便也能娶亲了，眼下何必羡慕？」何夫人语带调侃，说得童琅耳廓发红，「呲溜」一声就进了房中。

　　「瞧瞧这怯生的，不知道的还当是个姑娘家。」何夫人凑在姜越耳旁悄悄说着，末了又补充道，「内敛过度的话，我怕他以后会吃亏呢。」

　　姜越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瘦削的肩头，「夫人何必多虑，谁还不是从个毛头小子过来的。此子天赋极高，性格内敛些，便当作是个平衡吧。」

　　「你呀，在姑娘面前也不收敛着点，就不怕人家看着尴尬呀。」何夫人推了推他的胸膛，娇嗔道。

　　「夫人担心什么呢。」姜越无奈地指了指湖中小舟，「你看，她早就在船上了。」

　　「真的？」何夫人惊奇之余，抬起手来做了个眺望姿势，「还真是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到船上去了呢？」

　　姜越漆黑的眼瞳中涌动着幽远深沉的情愫，注视着那叶扁舟，「她可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也是呢，我刚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身上似乎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何夫人陷入自己的回想中，感叹道，「既似许久不见的故人长者，可她看上去年纪轻轻，委实不像；通身气质仿佛是把冒着寒气的尖刀，可她性子虽冷淡，却并不咄咄逼人。」

　　说罢何夫人像是想起来什么，翩然转身好奇地问道，「嗳，前段时间，她刚来的时候，你跟她在书房里说什么呢？」

　　姜越脸上迅速翻过不自然的脸色，思绪被拉回了与班深初见时。

　　那是十天前的午后。

　　何夫人正在房内小憩，他倚着栏杆，投下小食喂鱼，自得其乐。隔着老远看见岸上有一个穿白衣蓝裳的人，他正猜测此人是来求医的还是拜师的，接下来的一幕就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那人足尖轻点水面，一路踏水而行，径直朝心远楼而来。

　　姜越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而就在他怀疑自己眼睛的这短短一瞬间，班深已经稳稳地落在了他身旁，仅仅几步远。

　　他正欲问话，却看见这个气质超脱的少女环视四周，目光停在了心远楼顶。随后她看向不知所措的姜越，眉眼如刀般锋利，「大夫与凶手一样。」

　　「你是何人？」姜越被她说得很不愉快，他板着一张脸，冷冷地问道。

　　「班深。」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伸手指向他腰间垂挂着的半块玉环，似有不悦，「另外半块『锁心环』在哪。」

　　姜越恼怒之余，更是惊奇万分。他朝班深拱手道，「不知姑娘从何处得知锁心环之事？又为何寻它？」

　　「它并非人间之物，我来终结它所带来的因果。」

　　若是常人，肯定以为她在说疯话。但是姜越心里清楚，她这句话正中要害。

　　正当两人各怀心思之时，何夫人掀了帘子从楼里走出，腰间半块玉环跟着她身形晃动，班深见状，又瞥了一眼身侧的姜越后，竟收去了一身凌厉，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声不响。

　　「你对个小姑娘板着张脸干什么呢。」何夫人不知内情，见姜越一脸严肃，而旁边的小姑娘倒是面容无辜，便先嗔了姜越一句，而后笑吟吟地冲班深招手，「良人素来不与人亲近，这位姑娘可是被吓坏了？」

　　班深摇头，「他不曾吓我。」

　　「姑娘来心远楼，所为何事？」

　　「我为你夫妇二人而来。」班深抬头瞧了瞧一下子有些灰暗的天色，随即她朝何夫人垂首示意，「我有些事需要请教这位大夫，夫人可准许我在这留宿几日？」

　　何夫人见姜越似乎很不待见这个姑娘的样子，眉心微蹙，有些犯难道，「这……须得问过我家这位……」

　　姜越冷哼一声，「有话快说。」说着他将双手拢入袖中，也不管班深跟不跟上来，脚步噔噔地，就上了三楼的书房。

　　何夫人水墨般的眼瞳弯成月牙，她攥着帕子，屈起一个指节向姜越离去的方向指了指，悄声说道，「快去吧。他性格向来如此，还望姑娘勿怪。我去煮茶。」

　　三楼的书房干净整洁，角落里放着精致的铜制香炉，袅袅熏香弥漫，闻着静心宁神。姜越拂袖回身，看向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眼底森冷，「你想怎样？」

　　「我会怎么做，你早就心知肚明。」冷香白烟缭绕，班深那双灿金的眸子微合，隐隐透着几分不真切，「杀人偿命，这可是人们常说的天经地义？」

　　姜越一愣，却听见她好似叹息地感慨道，「再如何深爱一个人，也不该剥夺其它人的幸福来将爱延续。」班深向上看去，在她看来，顶楼分明有一块红色的方形物体，在散发着幽幽的鬼魅之气，「不若我给你点时间吧。」

　　「给我点时间？」姜越见她好像真的能够看穿顶楼所暗藏的秘密，一时间也有点慌张。

　　「你不信我。」班深收回目光，轻轻一跃，那些房梁地板形同虚设，被她直接穿了过去，却没弄坏建筑分毫。这在姜越看来，就像她一跳便消失不见了。

　　「莫非这世上真有穿墙之术？」

　　姜越大惊，匆匆离开书房，火急火燎地往顶楼赶去。心远楼一共有五层，第一层是客厅和厨房，第二层是卧室，第三层是书房，第四层是药材库房，而四楼到五楼的楼梯上，还装着一扇落了锁的铁门，就是防止有人进去一探究竟。

　　如今却被班深笔直从三楼的室内窜上去了！

　　他有些哆嗦地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锁，推开这扇他尘封许久的门。

　　迎面而来的是浓烈的阴冷气息，天色好像也因此变得更加暗沉。

　　顶楼悬挂的灯笼早已失去光亮，却在他踏入之时，一盏接一盏地亮起苍蓝色的火焰来。而那个奇异的少女，正站在房间中央摆放的冰床旁，垂眸凝视着冰床上躺着的人。

　　那人一身华丽雍容的大红婚服，用金色丝线绣尽了鸳鸯与花枝图案；乌发梳拢成髻，戴上繁复精致的发冠，宝石与珍珠相配的细密珠帘从发冠上延伸，直至精巧的下巴；眉色若黛，额间花钿更是熠熠如星，绮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置于胸前交叠的双手光洁细腻，握着一把绢丝团扇，题有「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十六个字，扇面刚好遮住了她半张脸。

　　「如果这是你的夫人，下面那位又是谁。」

　　姜越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一般，他盯着那抹艳红许久，终于踉跄着走了进来，目光悲痛，口中不住喃喃，「纯如……」

　　一时间万籁俱寂。

　　窗外的大雨瓢泼落下，方才还亮着的诡异灯火承不得半点风雨，陆续熄灭了。

　　黑暗中只听见班深语调幽幽，「现在，还需要给你点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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