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似氧气于我

“喂，你还要撞墙到什么时候？”房顶某角响起似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光听那轻松平静的语调就能想象，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坐在值班室监控画面前，交叠着腿翘在桌沿上的情景。

        一个简单的抬眼动作，头皮都被牵痛，打乱了陈写银麻木的惯性，但她不得不为此吸引——这是她进入这房间以来第一次听见活人而非机器人的声音。

        见她撞墙的动作慢下来，声音又起：“你走运啦，有人探视。”

        她斜抵着墙面，只听“咔哒”一声，对面那堵墙如百叶窗般折闪，瞬间成了一面玻璃。

        这一头满天花板炽白的灯光骤然亮起，眼前晃然失明，她眯了眯眼，过了片刻才看清玻璃那头，昏暗中只能隐约看见那探视房间中央的桌椅，还有端坐在桌前熟悉的身影。

        “部长……”看清对方面目，她即刻清醒过来，条件反射般坐直了身体。

        “写银，你还好吗？”问这话之前，都甫已经在她身上看出了答案，只是他需要一句开场白。

        她渐渐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外面的世界，她垂下头，本就嘶哑的声音被压得更低：“我没事。”

        “公司帮你找了律师，程序的问题他们会全程跟进，你自己注意身体。”都甫一如既往沉稳平和的语气让陈写银感到了片刻的安心，但她很快想起当初升职的事——期间他也是这么言之凿凿地劝慰她的。

        她轻叹道：“他们能帮我出去？”

        “或许吧，但目前阶段你的案卷资料只有律师能接触，我并不知情，也无意打探。我能保证的是，如果你无罪释放，随时能回到原来的岗位上。”

        “谢谢部长，”其实她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但到了这时候，都甫还百忙中抽空来看她这个阶下囚……无论是公司意志还是他个人好心，都没得说，“麻烦您了。”

        都甫点头，将消息带到便准备离开。陈写银看着他起身整理的动作，犹豫了一瞬，还是不甘问道：“部长，为什么是李阑遇？”这样的问题，若她还在岗位上，是绝不会亲口问的。

        都甫愣了愣，面露疑惑，似乎没想到陈写银成了眼前这副狼狈模样，连自由和生命都不在自己手里，却还纠结于晋升的问题。

        “你觉得她不如你？”他没有坐回原位，照着原本的方向走了一步，站定在桌边。

        “我无意轻视团队其他成员的付出，但二〇八八从无到有，调整了数千次，他们各自负责的是其中某些环节，而这每张图纸、每个零部件、每个表情设计、每项功能……我都全程参与，如果二〇八八对于晋升评估如此重要，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落选……”

        都甫平静听她说完，沉了沉嘴角：“我从没有说过你在二〇八八项目里不是功臣，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担任组织者、领导者的角色。”

        “写银，根据评估结果，你更适合做一个独立工作的研究员，进入领导层只会限制你的发挥，我说得足够清楚吗？”

        说罢，都甫照例摆出那善意和蔼的神情，可当他望向玻璃那头时，陈写银却没有如往常那般虚心接受并礼貌回应，而是自嘲着笑了起来，他不确定自己哪句话惹到了她。

        “部长，您还记得邬念部长吗？”

        听到这个名字，都甫原本定式化的得体神情有了轻微波动。

        陈写银扶着墙壁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玻璃钱，接着说：“如果我没有记错，她不仅是机器人研发部的前任部长，还和您关系非常亲密……直到她突然去世。我回忆得足够准确吗？”

        都甫渐渐冷下脸来。

        她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差点忘了，现在您家里还有一个她，就是我们二〇八八的定制机。您一定很想念她吧？这样持久的感情，实在让人感动。”

        眨眼工夫，都甫恢复了得体的微笑，打量着玻璃那头简陋肮脏的墙壁道：“看来这里环境还是不理想，你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部长，您误会了，我无意冒犯，只是好奇……为什么您家里的那位邬部长，和我印象里的邬部长，性格如此悬殊？”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我猜，您很爱她，但又希望她变得更服从，更体贴，更温柔……就像现在一样，是吗？”

        他的五官沉静似海，眼里却阴沉下来。

        “探视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陈写银，本来我以为你是个忠诚可靠的同事，被捕大概是有误会，所以特意跑一趟来向你转达公司的意思，希望你能安心，没想到……或许你还真的没被冤枉。”

        她扬了扬嘴角：“她去世，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您——一路直升部长，取代她的位置，获得她的财产，这样的红利……您心安理得吗？”

        “无稽之谈！”他的拳头“砰”一声落在桌面上。

        “我说的这些，并不需要您的自认。只是您和家里那位邬部长的所有接触和对话记录我都有备份，交给一个好朋友保管了，如果我发生什么意外，这些记录会被立刻公开。”

        都甫讥讽道：“第一，获取并公开用户隐私会导致无尽的官司和天价赔偿，你的心血二〇八八会被全部召回，甚至永久下架，这你清楚。第二，你哪儿来的自信觉得那些记录能对我有影响？”

        “上上周三，凌晨三点五十，您说了句梦话。”

        都甫冷眼望着那缓缓贴近玻璃的森然面孔。

        她露出一丝悲戚道：“您叫她阿念，还求她不要怪你……”

        他冷静道：“我不记得我说过这种荒唐的话，而且这又能说明什么？”

        “如有初步线索指向某明确犯罪嫌疑人，治安机关有权对相关记忆进行读取分析。部长……您的记忆经得起分析吗？”

        都甫明白，那个称呼除了他与邬念，无人知晓。看着玻璃那边陈写银顶着这副狼狈不堪的外壳，却又作出如此决然又清晰的陈述，他暗忖，她有这样的城府，又被逼到了这样的绝境，这时候或许什么都做得出来，而他不应该对此作出任何回应，于是他良久只是沉默。

        陈写银手心扶上玻璃，恢复了此前的客气：“我知道，无罪有难度，我不强求，但如果您能让律师帮我办取保，我感谢不尽。”

        都甫漠然望着她：“你的意思，我会向公司转达。”

        再无告别的客套话，他果断转身离开，走向门时，不觉咬紧了后槽牙。

        那叫人牙痒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另外，麻烦部长带句话给潘教授，她的提议……我接受了。”

        陈写银目送都甫的背影，他没有作出回应，抬手拍下门边墙面上写着“结束”的方框，又是“咔哒”一声，眼前的玻璃瞬时变回了墙面，明亮的灯光跟着熄灭了大半，天花板只留下一方昏灯苟延残喘。

        双手垂落身侧，她挪步缩回房间角落，耳边复归寂静，她靠在墙上盯着对面那堵密不透风的墙壁。刚才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前路又或许在悄然变轨。

        心间酸涩，如果她对兰祈恒也多留一手，现在又怎会沦落至此？

        她这会儿困极了，刚才虚张声势的斡旋已耗尽她仅有的精力，她平躺下来，朝着天花板放空，直至眼皮沉重落下，她现在只想睡个好觉，让意识飞到半空，在拂面清风中游弋，越远越好。

        “平綦，或称承尘，古代天花板的一种设计，大方格仰看像个棋盘，所以也叫平棋。而这种穹窿顶的，则被称为藻井，上有彩绘或浮雕，十分美丽……”

        耳机里播放着机械女声，陈写银仰着头，跟着解说在满天花板的文物底下缓步挪动，她有些走神，思绪还落在讲解录音后头，她无谓地琢磨着那录音里前一个词是平齐、平麒还是平歧，想想其实都说的通。

        录音并没有在等她脑子转过弯来，车轮般继续向前滚动着：“根据专家破译，横梁上所书古文为：烟道楼龙华里，关于此字句含义，学界众说纷纭，有观点认为表示地点，有观点则认为不属于现代文字可翻译之文字组合，尚无定论。”

        听到这里，她陷入了下一个疑问：烟道楼龙华里？淹到楼龙滑里？这个很说的通，说不定是古代某个时期洪水泛滥，导致海洋生物跟着海水涌入了城镇，滑进了楼宇，古人见之不辨，只当那大型游鱼的是龙，或许还以之为吉兆……

        她扭了扭僵直的脖子，发现周围的同学三五成群，各玩各的，要不就是在聊天，要不就是在玩手机，几乎没人真的在参观，她走神至此，居然也可以算其中数一数二认真倾听讲解的。

        进入下一个展厅看真人表演之前，有一段自由休息时间。她买了瓶水，边喝边走到纪念币售货机前，各式圆币在窗格璀璨的灯光中旋转，“博物馆原址”，“抚琴仕女图”，“松林清泉图”，还有……“山石兰竹图”。

        角落那丛兰花并不显眼，他应该不会注意到吧？她迟疑着在屏幕上按下“购买”，付了钱，取货口随之传来机械传送声。她半蹲着取出纪念币，余光瞥见身后人影，这才意识到在她犹豫的时间里，后面已经排起了队。

        空旷的馆堂广播回响：“十点三十分七号报告厅的演出即将开始，请场外观众尽快有序入场。”

        她立即反应过来，最好得占个靠后的位置，以免被选中参与问答环节！这样想着，她急急匆匆冲向报告厅。

        她在靠近紧急出口那排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位置，因为那绿荧荧的灯光多少影响观看体验，所以还没有坐满，周围都是双双结伴的陌生人，中间便留出了零星的空位。

        虽然很对不起台上卖力工作的演员，但观众席熄灯之后，复习考试期间积攒已久的困意便席卷而来。她转着手里套着保护壳的纪念币，努力让自己不要静止，可室内温暖如春，空气黏稠停滞，她还是不知不觉在黑暗中静谧合眼……

        直到，指尖遽然一空。

        她惊醒，恍惚望向纪念币被抽离的方向，那本里应是对陌生男女。

        而现在……旁边这人的鸭舌帽下，是一张久违的熟脸。

        这会儿她后知后觉，刚才半梦半醒间旁边似乎发生过一小阵骚动，座椅也跟着晃了晃。

        她做梦都想见到的人，此刻正把玩着她刚才一直攥在手里的，原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送到他手里的纪念品。他对着纪念币摸黑打量了一阵，又转头想还回来。

        陈写银有些窘迫，没接，在厅内恢弘的乐声中低语道：“送你的。”

        兰祈恒侧着耳朵有意无意靠近了一些，像是没听清她的话。

        她只好也靠过去一点，又低声重复道：“正好想送你。”

        他扭过头，还是面露疑惑。

        音乐停了，台上的演员在念白，她环视四周，感觉自己的声音不能再高了，那纪念币还摆在她眼前，她只好先接过再说。可伸手的瞬间，纪念币一晃而过，指尖却多了个挂件。

        她翻过手，借着微弱的光亮勉强看见挂件模样。

        这是个……氧气罐。

        她僵硬地握着那挂件，放下手，将目光牢牢固定在舞台上，佯装无事发生。

        余光里是他观察的视线，那一侧脸颊莫名发热，她听见自己心脏在加速跳动。

        不对啊，她反应过来，那通话机器还好好地挂在她耳后，她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必然是一清二楚。

        正想追问，耳语倏然：“路上捡的，正好送你。”

        她惑然转头看他，他的注意力看似已经转向舞台，可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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