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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银海症候群


(一)

        单戎霞跟着接待机器人走出了售楼大厅,抬头仰视敦华云庭高耸入云的楼尖,从风衣口袋里取出皮手套戴上。

        这是她这个月看的第十八套房子,之前的房子要不就是门牌数字不吉利,要不就是户型不合适,不然就是地段不好,当然也有各方面条件都优越的,只是价格远超出了她的可贷额度。

        今天这套是她最近看过最满意的一套——交通方便,周边设施齐全,敦华开发的楼盘质量也有保障,既有投资价值又适合自己住,而且小户型的价格,她蹦一蹦能咬牙买下。

        正构思着还贷计划,耳边响起祝鸢的声音:“戎霞,紧急工作呼叫。”

        “接。”她无片刻迟疑,扭头便往车站走去。

        呼叫接通,她听见实习生陈善光的声音:“单老师,有新的身体送过来了。”

        “这有什么紧急的?”

        陈善光犹豫了一瞬,才说:“是您的哥哥,档案发您邮箱了。”

        单戎霞神色平静地继续往前走,语气如常:“知道了。”

        切断通话,她穿梭在车站的人流中,自言自语道:“收尸队今年的kpi早就超标了,多他一个又怎么样呢?”

        “你在问我吗?”祝鸢问。

        单戎霞哑然:“不是。”

        “需要打开新邮件吗?”

        “不用。”

        她苦笑,难道单富墨的事情她还需要通过档案了解么?他们早从胚胎时期就呆在一处了,档案里她没见过的,无非就是他的尸体扫描成像图罢了。

        这一边,陈善光关掉扫描程序,透过玻璃望着陈列间内部。

        单富墨躺在陈列间中央的仪器里,透过屏幕能看见他的透视图——他皮肤红润,体温正常,血液流速正常,胸腔有轻微起伏,心脏跳动有力,看起来和常人没什么两样。

        只是根据报告,他的意识已经确认死亡。

        祝鸢的声音响起:“善光,门外有访客。”

        陈善光抬眼,玻璃门外站着的是区治安队的副队长朗万空。

        “你师父呢?”朗万空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

        “她在回来的路上。”

        “噢。”

        半生不熟的关系使屋内陷入尴尬的沉默。

        “朗队,您喝茶还是咖啡?”

        “谢谢,我喝汽水。”

        “额……”陈善光本已从无菌柜里拿出了马克杯,视线空转了一圈,“应该是没有。”

        朗万空迈步到抽屉柜边,俯身拉开最底下一层,再直起腰时手里便多了瓶姜汁汽水:“你喝吗?”

        陈善光尴尬一笑,默然把马克杯放回了原位:“不了,谢谢。”

        “咔——刺——咕嘟咕嘟——嗝。”

        陈善光偏过头佯装翻看资料,刻意不去注意声音的源头,却无意间在档案里看到了一处古怪——“曾因大量饮用海水、吞咽砂石被送入收容所。”

        他不禁对着单富墨的脸想象那画面,这时身后朗万空冷不丁来了句“银海症候群……真可怕”,吓得他一激灵。

        “啊,是。”

        “你知道这病名字的由来么?”

        “当然知道,患者发病时会产生幻觉,据说能切身感觉到身体内外的细菌迅速繁殖,到末期,眼里世界都会变成银色,而且病发的过程非常痛苦,患者会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直到最后意识或□□有一个死亡。”

        “这也是一种解释,但其实事情最早发生在1995年,有一艘商船夜航在印度洋上,风平浪静,船员们却突然看见一片像雪原一样的银海逼近,接着,他们就像着了魔一样自相残杀,幸存的船员上岸后没多久也疯的疯死的死,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那样的奇观。”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陈善光撇开头,只当他是在说灵异故事。

        “这病可怕的不是让人变成这样,”朗万空望着单富墨的身体,“可怕的是,如果别人知道你得了这个病,那你就没救了。”

        “什么意思?”

        “根据临床表现和犯罪数据统计,银海症候群患者到了中后期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犯罪率极高,并且几乎没有治愈可能性,所以根据试行草案,为了防止这类患者犯罪,必须把他们强制送进收容所。”

        “至少还有收容所管理他们,这也是不得不为。”

        朗万空深望他一眼,脸上有了笑意:“你知道单戎霞花了多少钱才把他弄出来么?”

        陈善光正想追问,朗万空却似察觉到什么动静,突然扭开头闭口不谈了。

        果然,没过几秒,单戎霞便风风火火地推门冲了进来。

        “我今天可是请了假的!这么急把我找过来,最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朗万空笑呵呵地抢过单戎霞的风衣,熟练挂在柜门衣架上:“工作倒是没什么重要的,就是我晚上想请你吃饭。”

        “干嘛?同情我啊?”

        “那不会,你同情我还差不多,我哪有资格同情你啊?”

        单戎霞把头发潦草地卷在脑后,边看档案边说:“讲正事。”

        “噢,是这样,手下的巡逻员今天早晨在地下通道发现他一动不动的,本来以为是喝醉了,结果发现他手上有收容所的标记,就立刻送去检查了,结果确认……意识已经死亡。”

        “这不很常见吗?有什么特别的?”

        “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了工作芯片,你知道他在敦华资本工作吗?”

        “怎么可能?他失业很久了,以前也没在那单位上过班。”

        “即便他是前雇员,像敦华资本这样管理严格的公司,离职的时候一定会收回或者禁用芯片,但我们的技术部门检查过了,他的芯片依然有效。”

        单戎霞陷入沉默,面色凝重下来。朗万空和陈善光对视一眼,不知是否该加以安慰或缓和氛围。

        只见她阴着脸从抽屉深处翻出一支烟,叼在嘴里还没来得及点上,就忍不住愠怒地拍了一掌桌面:“我去……他在那儿上班也不告诉我,好歹给我个购房员工折扣吧!不知道我在看房子啊!”

        (二)

        单戎霞最后还是拒绝了朗万空的晚餐邀请,在单位食堂里打包了盒饭带回家。

        她租住的公寓是市内仅存的五十层以下建筑之一,里面塞满了被这座城市抛弃的产业——个体户、没有存款的老人、债务人、有前科劣迹的人、潜在患者、成瘾者……除了这些至少有房可住的人,地下室还有不少流浪的无名氏。

        金属壳电梯轰鸣着一路升到四十二层,她走出轿厢,街对面绚烂的霓虹灯光透过走廊一侧浑浊的玻璃打进来,把墙体渲染成蓝紫、玫红、白银色的荧幕。

        “什么东西……”她喃喃自语——老远就看见家门口比人还高的巨型纸盒。

        祝鸢:“戎霞,这是发自敦华道一号的快递,登记物品为定制工程机。”

        耳机里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她看见纸盒中央纹着“敦华”的镭射字体。

        “需要为你呼叫拆箱服务吗?”

        “不用。”

        她注意到那质感高级的纸盒侧面设置了易撕口,她抬手拨开缺口,箱子内部便传来细微的机械运行声,紧接着,整个箱子像迅速盛开的花一样,“噗嗤”一声揭开了包装,内部物品便暴露在空气中,在模糊的彩色霓虹灯光里。

        “嚯——”看清内部物品的瞬间,她不由吓得倒退了半步,“单富墨你有病吧!”

        她对着那张单富墨的脸大发雷霆,一脚踹倒了那比她高半个头的人形。

        电梯的方向传来动静,她很快意识到这定制机器人如此显眼地摆在门口可能造成的后果——邻居都会认为她空虚到买了个机器人一起生活。

        在声音靠近之前,她迅速解锁大门,连拖带拽地把这尊单富墨标本和包装盒一道扯进了房间。

        “祝鸢,邮单信息能看到是谁寄出的吗?”

        “抱歉,看不见,是以公司名义寄出的。”

        “有售后电话吗?”

        “有的,经检索,该号码系敦华资本总机电话,需要自行输入分机号。”

        “怎么退货?”

        “经查询,该型号为公司内部工程机,需要订购产品的员工本人退回。”

        “所以现在除了把他扔掉没别的办法了是吧?”

        “抱歉,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单戎霞看着倒在门厅里的人造单富墨,想起了档案里他尸体被发现时拍摄的现场图,当时他差不多就是以这个姿势横在冰冷潮湿的地下通道里,看着好像还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

        她又想起来上一回,他狂吃了一顿海水就石头之后,也是这样子躺在沙滩上,直到被晨练的冲浪队发现。

        前一回,她去收容所接他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模样躺在角落里,旁边甚至还有人在他肚子上打牌。

        上学时候的全市前十,竟能混成这个鬼样子。

        单戎霞没法再继续回想这些事,这些记忆让她喘不过气,她跨过人造单富墨,径直走进了浴室。

        浴室门在她身后合上,她照常脱上衣到一半,又放下衣摆,回身给门上了锁,才把套头衫脱下,撂在嵌在白色墙面里的挂钩上。

        (三)

        水汽在浴室上空蒸腾而起,深蓝色纤维墙面迅速将雾气吸收,模拟海洋的蓝白色光影使四壁仿若海底,密闭空间内恒温恒氧,湿度稳定。

        颅内响起提示音,祝鸢提醒道:“写银,是否需要播放未读留言?”

        陈写银在水流下解开头发,额头抵着墙面闭上眼睛,低声道:“播放。”

        先是李阑遇的声音:“师姐,你去哪儿了?庆功宴不来吗?”

        接着是谢至筠:“部长一直在找你!这时候玩失踪?疯了吗?”

        浴室里温暖湿润,陈写银却止不住发抖,并不回复消息,只说:“祝鸢,播放二〇八八今天凌晨一点到四点的录音。”

        内置耳机里开始播放录音。

        先是一段神神叨叨的哲学探讨和生平回顾,然后是大段沉默,正当陈写银想要快进时,那人突然说:“一开始出现症状的时候,我不该告诉任何人的。”

        听到这里,陈写银睁开眼。

        那人紧接着又推翻了自己的观点:“不,那也没用,我控制不了,他们早在我知道自己病情之前就测算到了。我不明白,世界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会失去一切,虽然我本来就没剩什么了。”

        这些话让她想起刚才自己出现症状的时刻,不由地攥紧了拳头——就是低下头的那一秒,满世界密集的颗粒物向她涌来,耳边的欢呼声像细蛇一样缠上了她的血管,阻断了她的生机。那种密密麻麻的白色光点在她的注意力盲区悄然逼近,毫无预警,不知道已经伺机而动了多久。白点顺着她身体疯狂散布开来,一切都像被搅拌机打碎,浮起满是颗粒的泡沫。

        现在症状暂时消失,她冷静下来回想,大概猜到了自己的症结,她想起之前看过的银海症候群纪录片。按照纪录片内容,她认为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她的错觉,而是典型的银海症候群发作情形。她也知道目前的官方结论是,这病难以根治。

        她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作为敦华资本的员工,一项巨大的福利是公司提供吃、住、行方面的一切保障,她住在公司开发建设的高档公寓,饮食、出行都由公司补贴,但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她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公司的监视之下,包括她的网页浏览记录、公共交通搭乘记录、饮食记录、医疗记录,甚至是她在公寓私人空间内的所有活动。公寓监控的这一点,许多老员工都心领神会,虽然没有人证实过这个系统确实存在并全时段运行,但于她而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上述记录对于此前那个没有秘密、一心工作的陈写银而言,都不是问题,但现在,如此事无巨细的保障也意味着,她的任何异常都可能被记录在案。而如果她患有银海症候群的消息曝光,她的职业生涯,乃至她在这个社会的生存资格……也就到头了——众所周知,按照试行草案对于银海症候群患者的处理办法,她会被送进收容所,没有人知道那之后的出路。

        她清楚地意识到,她不能以自己的网络id随意检索银海症候群,也不能在公共医疗系统中寻医问药,更不能在公司或公寓里表现出症状。

        她把水温调高,背上渐渐被烫红,这时祝鸢提醒:“写银,水温过高。”

        “我喜欢烫一点。”

        墙体吸收水汽的速率自动加强,系统后台增加了一项水温偏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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