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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023章:百年缘悭(一)


东方天际佛晓,风起梅香如故。楹联脱墨、纸灯残红,鞠为茂草、倒塌门楣,这旧园一场梦,人世几番新,岁月如梭过,其实也匆匆。苦等的仍在苦等,执拗的依然执拗,辨不明清浊、道不完悲喜,谁已归来,谁已不再……

        风摇户枢,哑哑作响,瓷碎砖灰,零零遍地,不论往昔雕栏玉柱,不论曾经青堂楼阁,滚滚红尘里历遍,沉淀在岁月面前,是故人与来客。

        “看来,是我轻敌了……你,究竟如何做到?”神色间浮起惊异,芸筝瞳眸略转,眼底寒光凛凛,左右动弹不得。分明身居劣势,却能反守为攻,恃勇而骄,比起悔意,她似乎更加好奇。

        “施法结咒……并非止诸剑端,以血为凭,未尝不可。”潜默一瞬,澹台长至探目远瞥,那窗外深沉墨色中熹光曈昽,强咽下喉间反涌的腥热鲜血,几近力竭:“夜重极阴,一阙司明引阳……自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但只待天光初现,阳气重回尘间,相克转生,由此逆阴为阳。”

        一点辄破,芸筝豁然明了,无奈摇头:“哦?看来是我自寻死路了……本想送你归西,反把自己搭了进去,借着漫空霜雪,你便如此轻易降下了咒法?”

        昏暗中,血滴落下的声音好似催命的鼓点。五指微微颤动,这千百年多少日夜的修炼,也非徒有虚表的摆设,芸筝默心运气,试图释开禁锢,视线不离澹台长至右臂上那血流如注的伤口,哂道:“原是以性命做赌,故意拖延。呵呵——揣度人心,兵行险着,你自问有何资格与我计较斤两?但凡方才我未曾留情,此时不知谁还能有机会,在这苟延残喘、咄咄相逼?再者说,澹台长至,你也嚣张不了多久……不是吗?”

        寒恶游走全身,封滞丝脉经络,四肢强直,已然力有难支,澹台长至持剑紧握,片刻未敢松怠:“以命易命,辟恶除患,此生不枉。”

        笑容生于唇边,却凝固在脸颊,渐而变得狰狞可怖,处处拂我意、累累不得舒,鱼死网破,芸筝几近癫狂:“好啊……真好啊……既选择了芝艾并焚、同归于尽,那也请少侠万万笃念吃心,永远、永远都别指望着他们也能无恙平安!”

        求而不得尚可期,得而复失意难平,每每为欲念牵制,活着就最是千番辛、万般苦。

        无谓多执口舌,喘息愈加冷促,眼前晃影模糊,澹台长至自知留时无多,势不容缓,拖延有害无益,正欲凝气再而行吟服敛之诀,忽觉身后凉飔徘徊,似有异动——

        阳曦渗没昏冥积笼的九霄,重新俯瞰人间苍茫。淡淡光束透过残缺的窗栊照进屋内,倾洒成一片或明或暗,光与影,相生也相伴。结梁断折、椅案倒伏,蛛网沾尘、砖石盘磨,这衰败的厅堂稍许变得清亮,何必深究它们往日示人,应当是哪般姿态、哪种情状,沉睡在时光里,到如今,也同样宁惬自然。

        他自故梦的风尘中走来,眉眼温素、休休有容,暗香盈满袖间,霜雪点染瞳眸。曲无声、词无字,他似岁月里醇和淡古的诗。

        “芸筝,够了!”一句喟息回荡飘悠在偌大的厅堂,纵然言辞厉色,但再一回听到这润泽如泉般的声音,总叫人不禁心神怆恍,回想起那日晴冬时节,或些梅园旧事。

        遽而圆睁双眼,空坠的心被一瞬揪紧,芸筝未敢置信地咬住下唇,断续吐出几字,极轻、极轻:“邵衣……是你么?”泪水总等不及最先滑落,化作融冰的暗流,任凭如何决绝寡义,他是无刃不沾血的刀,是转日回天的最后一根稻草。

        近乎同时,余光中一袭红影复现身旁,澹台长至匆促转首相看,又惊又喜,不由乱了方寸:“梓、梓叶!”

        “怎么伤的这么重……”相视点头,梓叶语带关切,目光落在皮肉绽裂的右臂之上,她的双手微微发颤。脚下沾凝的血污、周近满布的血痕,无一不刺痛双眼,谁能知道,那流过心膛的每一滴血,都弥足珍贵。

        “无碍。你是否也伤在了何处?”强作精神,这颗心蹀躞不下终于稍稍落回安缓,但见梓叶容色苍白,不忍深思她究竟遭遇怎样的折磨,唯余疼惜与自责,澹台长至焦声询问:“可……还记得我?”

        惊觉几分诧异,不知澹台长至从何得知幻境之事,但情势不允,梓叶道:“先解开芸筝的禁制,我的事……稍后同你细说。”

        深信无疑,澹台长至浅浅颔首,释开咒诀,长剑归位身侧,屈腕转反,倏尔回传一阵温热。低眸以顾,梓叶的手已然轻搭在右腕——暖意源源,流注全身,澹台长至将欲挣脱:“不必——”梓叶执意摇头,一指点在唇上,示意噤声。

        晨曦拂照过一领单衣,隐隐光华、淡淡流纹,鬓发随风摆动,青丝散落脑后,记忆仿佛永远印固在凛冬岁寒时,他孤身一人候在梅林花下的模样,但——似乎……沧海青山弹指度,百代过客更无情。

        初阳不炽,眼底承映着半分微光,如雕如琢般的容颜依旧,性子里却早就褪尽了年少仅存的狷狂与挚热,大梦终醒、落定尘埃,慕邵衣暗暗阖目,静驻原地,默不作声。

        “邵衣!你、你终于肯见我了……我、我……”曾经不知人世聚散纷纷,岁月横亘于前,再见面,剥卸下所有外强中干的伪装,也期许、也祈求,想说的一切,话到嘴边,杂乱无章。芸筝急急奔向来人,脚步慌乱跌撞,花瓣匆匆随了一路,失了当年的从容自若与恃宠而骄,像个却偏要执拗而为的孩子:“你别怕!我一定有办法……可以让你——”

        募然收声扼语,芸筝当下怔住,双手拥拢的袖筒之内,竟然空空如也……从前无意牵起的手,从前无意连结的缘——花朝、梅影、一寸冬,落红、飘雪、一双人。从前其实皆有意,奈何逝水永无回。

        “万古不灭”、“与世长存”,恐怕是连仙家神祇都未敢夸口自诩的谈资,累月经年,高岸化为深谷,碧海动辄桑田,神魂陨落、人寿有尽,鬼冥亦然。如今双臂不见其形,慕邵衣似乎已无法完全驱役灵体。

        春光秋凉,携手相伴,许许平常成了拳拳奢望。紧闭的眼帘惧怕睁开,只一瞬、只一面,心志即催,嗓音略有抖动,慕邵衣强抑百般疼惜与不忍,道:“还不知醒悟!”

        纵然胸怀里的这颗心,早已不再跳动滚烫,孤独漫长的日子,思念是止渴充饥的毒药,无时无刻吸骨侵髓,直至病入膏肓……这份情愫,病入膏肓尚可欺,灯蛾扑火倦未疲。但终于还是——宁与草木同枯朽,不作系绊连蔓瓜。

        “不、不是的……邵衣……你听我解释……”眼泪,是最无力的表达,行行复行行,沾襟透骨凉。芸筝失神地松开他的衣袖,手掌相向紧握,徐徐贴近最柔软的心口,那里深锁着他们美好的曾经以及永远到不了的未来。

        目光清冷,故意闪躲回避,慕邵衣兀自转身绕过芸筝身旁,与澹台长至二人相向而立:“这园子冷闲空置多年,难得今日有客到访,我愧作家主,反而怠慢了……鬼相之身多有不便,究因万端,唯有求取二位稍加体谅。”

        虽说并非初次照面,但似如此“词来句往”般流利交谈,还实属头一遭,梓叶连连摇头:“你别这么说……”

        “让梓叶姑娘受苦了。”神色沉抑,未知心中是否波澜浮漾,慕邵衣一言停顿,再道:“那幻象,有些不过是凭空臆造,无根无由的,看起来可笑。寒来暑往、水湿火燥,自古有物有则。人死就如灯灭,是我执念太过,一心宁舍轮回,栖迹红梅图中,只为‘等待’而已。”烟尘往事便如指间流沙,再浓烈的情深种种、再刻骨的雨迹云踪,寥寥,逃不过淡写轻描。

        被独独冷落一旁,这远比切肤剜肉更要人肝肠寸断,屈膝慢慢跪坐在冰凉的地上,木屑芒刺摩擦着嵌入掌中指缝,疼痛不再传来,芸筝轻声噙念:“邵衣……不是的,不是的……”

        “生前以血勾绘,死后魂宿其间……”悄地收手贴附腰背,澹台长至不觉低眉垂目,而后视线远及,豁然了悟,沉吟道:“无怪乎为何岁月磋磨之下,旧物蒙尘皆残,独有此幅梅图,能不惧侵凌、光艳如新,原来——是你。”

        澹台长至语毕回眸,四目而对,一时处境尴尬,又唯恐梓叶介怀。但见他气色稍转,创面也已近平愈,梓叶心照而未宣,也不再多作强求。

        “众生爱恨离别苦,不过泛海一扁舟,实在羞于启齿。故往皆入土,我本不愿再提,但涉事牵连二位,多少应当给个交代。”嘴角浮起丝微笑意,情之一二,说白总太过相似,谁人身上不都曾有过自己的影子,慕邵衣浅浅颔首,回忆短暂搁浅:“梓叶姑娘,你猜的不错,那一年冬夜昏沉,我大限弥留之际,芸筝并没有出现……”

        “不——!是因为我——”仿佛挑痛了最敏感脆弱的神经,似琴枕上忽断的丝弦,芸筝嘶声争辩,嗓间却忽涌起阵阵干渴苦涩。

        猝然敛容正色,慕邵衣匆匆将她打断:“住口!既成事实,毋须强词诡辩!”一霎心颤、一霎心酸,难忍难安窃窃流露,成为阻在温生绝裾前一道倾颓的危墙。

        “当中会否有什么误会?”觉察些微异样,梓叶焦声询问。

        非由自心、非由自主,余光仍不经意飘瞥,浅落近旁蜷身红裙之上,这寒地徒生凉意几分,棘刺没甲入肉几分,看在眼里,牵挂疼惜便盘桓陡增几分。慕邵衣笃意决绝,掂琢言语之间,只怕总有讳饰:“一去不知返,直到……我身死之后百年,她悄无声息归来,复悄无声息离开,还在梅图中留下了一份‘厚礼’——幻境如梦往生,往生梦境如幻。或是出自怜悯,顾惜我孤孑影只、苦等多年,或者昨日贪花,根本一意将我视作了无生趣的物件,囚禁其中……”

        情真挚切借托辞,各中深意谁能知。这些话自他的口中说出,愈是蜻蜓点水平淡如常,愈是赛雪欺霜伤人无形。

        字句攒耳如针锥,这些年累累辗转、每每筹谋,竟被曲解诬枉,以致如此。承冤负屈,按耐不住,芸筝缓而站起,透过纱薄的晨晖,摆褂沾染尘灰,唇线微微颤抖:“慕邵衣!”

        “怒不可遏啊?说明尚有良知。”挑针打眼,贬斥之意有增无减,残戾决绝显诸于外,慕邵衣遽而回身,偏首睨望,一时瞳光交叠,分明比剑刃犀利,旁人看不穿,那紧蹙下眉宇似潭沉邃的眼底,却仍盛满无尽温淡亲蔼,如常如往。

        宁落虎兕枭狐辈,最是良苦故人心。

        “对……对!一切都是我芸筝一腔情愿亏欠你的……”视线紧紧不移,芸筝略约失神,这短暂无可期的重逢,冥冥中早就注定的终局,再睁眼、只一面,也许即是一眼、仅此一面。

        君心良苦妾亦知,安忍残贼枉奈何。

        自沿路黄花行到阴司泉下,命运的绳缆羁绊,回忆系成锁扣,纠缠了彼此。泛红的眼眶几多泪,沉碎的步调迈向谁,丝履一丈一收,裙幅一展一闭,芸筝缓缓走向那个给予过无数牵挂轸念的身影:“昔年,我没有如约出现,是因为修业之时太过急切求成,导致妖元涣散、难以聚形,由此昏睡。错就错在我以为……你的病……可以再愆延些时日……”

        “岁月指尖走,当我清醒过来,已是百年之后。我也曾想一入梅图,长长久久守在你身边,什么海外边疆、四极八方,任何誓约缥缈都远不及一个你……”陪伴静默无声,终有一日悄然倾覆了执着,脚步不停,已在咫尺,芸筝垂泣含悲,婆娑朦胧之中,那张煞白的脸渐渐清晰,时光挽住他的容貌,停留在辞世那年的模样。

        若道一句“嗟悔无及”,早劝世人“活于当下”,又从何得来这些个“华不再扬”的慨叹?究因而起,无非是“当局者迷”作祟,方才屡屡“复蹈前辙”。

        “可是我不忍心……不忍心看着你断尽轮回、堕入鬼道,直至魂飞魄散、再无转圜……”划伤的指尖斑驳血痕,芸筝怯怯缓慢抬手,尝试着接近他的额鬓。起初分别的缘由,换作难舍的守候,进而无果的奢求,却铸下了大错。“所以,我才私做主张,构筑了一方幻境,又为幻境里的‘我们’,补续上一段莫须有的结局……祈望这场梦可以代我伴着你,熬过些时候、再熬过些时候……这样即使你需时时屈身画中,也不致太过孤单……一朝我若能求取仙缘,或许就能让你重新活过来……”

        描画过千万般光景,光景化为泡影;遐想过多少种憧憬,憧憬走入绝境。于虚幻之中幻一场虚幻之梦,梦境好天凉月、花朝春明,也总逃不过一枕南柯,黄粱未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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