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018章：事出有因
落梅坞主厅。
“滴答、滴答”，声点节律，割破静夜，血珠滴溅成花，缓缓渗出一片暗浓的光泽。气息中陈腐与铜腥徜徉，雕琢细致的堂椅案几、精美繁复的挂釉瓷器，一应化作蚀蛀百孔的木料和边角锐利的碎片，纷乱散落满地。冷风飒飒索索，肆意钻过摇摆欲坠的牖户门栏，刮旋着直奔堂厅而来，飞土扬尘、腐浊重生。
身侧微微剑鸣，“殷兹、殷兹——”声声回响，音丝如针，穿扎耳蜗而过。青衫右臂衣袂处浸满斑驳血污，袖肩上有一裂口外翻，褶皱彼此沾黏，牵皮扯肉之间，一道褐红创痕长宽近一指有余，温热鲜血仍汩汩不断自行经理脉之中流出，不久便染湿了大片。
——一袭浅色身影衬着半湾月光透映窗棂，幽风穿堂、夜色游香，极静之中聒噪丛生，澹台长至偏首低眉，静伫原地。
先前一番争斗，定然险象环生。
“啧啧——那伤口怕是好不了了呢，直到油尽灯灭、风过烛熄之后，血涸尽、骨成枯，一路黄泉成双赴。唉——却单单可惜了这一张俊致英秀的嫩脸皮和……”话音缥缈缈飘飘，唯独不见其影，潜身暗角昏昧之间，风头正盛，芸筝自是乐作壁上观：“和那一颗痴忱芳许的女儿心，哈哈哈哈——”
锐笑刺心，澹台长至凝气默声，无谓多作争辩。
“轰——”地一震，巨响炸开耳畔，警心顿生，澹台长至迅疾腾身侧跃，剑锋破空，再复落地之际，房顶骨梁恰时重重砸下，转眼折成数节，一时浮灰迷眼、烟尘斗乱。双眼微翕，澹台长至挥袖拂去尘头，看见余光中一帘红影摇曳生姿，披帛飘悠，赤裙若云。
五指依次翻敛，慢慢划过领脖，目光犹如猎徒放蔑困兽，芸筝释出耐意，缓道：“我已然说过，只要你承应即刻离开此地，我便将解药给你，这条性命也就可以保住。怎得偏偏冥顽不灵、良言不进呢？”
眸光重叠，澹台长至瞬而探穿，视线微微偏斜，仍是一语不发。
唇角泛起空浮的笑，一双眉眼充斥着不尽怨恨、愤懑和决绝，双手移附身后，芸筝责声反问：“哼——推聋作哑？！你究竟是同我的爱郎一样不会说话，还是根本不屑与我说话？”
“混应滥应，往往退有后言。我心不诚、不唯、不降，你又何故多有一问？”右臂伤口隐隐作痛，鲜血缓缓垂流，渗进指缝掌心，尚余着温热，澹台长至紧了紧手中剑柄，淡淡答道。
移步慢行，渐与澹台长至比肩而立，颔首微微，芸筝闭目宁息，语气清平，仿佛事无关己：“好、好——少侠心怀豁达，既有度外生死意，那两个妖孽是死是活，你也定然置之弗论。芸筝不愿在此耽误功夫，成人之美天作善，你不愿偷生，便是一心求死了？”
“呼嘶——呼嘶——”冷风自四罅漫涌，腐浊由角隅腾升，暗室破陋、空堂废址，一瓷一瓦、一椅一砖皆是面目全非，任凭昔日繁华胜景、交情满座，如今却早已尘归尘土，徒剩旧人不舍去，煎熬着这岁月漫漫，漫漫仿若无期，无期亦有尽时。
幽月之下那红裳澄廓生光，她越是靠近，他越觉周身僵冷难御，寒意徐徐侵肌没骨，纵然攸关性命也无所容心，怕只怕芸筝有意拖延，眉宇不释、肃色严辞，澹台长至道：“生死由命，不敢劳烦！”
腕骨稍转，屈肘提剑，反手一霎蓝萤流辉，“兹玲”一声短暂，电光火石弹指间，锋刃划开沉夜，急速向侧方锥刺而去，不想此刻运气力劲，反冲脉伤己，右臂处的伤口深进开裂，“唔——”澹台长至闷哼忍痛，不觉准心略偏。
剑风擦过耳郭，发丝悠悠牵扬，全无引避之意，芸筝默默阖目挑眉，嘴角绽露一寸莞尔：“关心则乱，乱则敝漏丛生，你此一招，简直时绌举赢、自取灭亡！“
指闲音犹在，语毕声未歇，影迹纷纷，恍惚之下有如云烟遮目、蝉翼覆眼，一阵诡魅冷香四下惊起，绞纱柔缎拂过颈背，澹台长至回眸轻瞬，千百移形换影之间，芸筝竟已腾空身后，抵瑕陷厄，不过轻而易举。
……
似乎未有异动。
瞳光暗沉，澹台长至稍显迟疑：酌情准理，芸筝大可乘胜自斜后蓄力突袭，她偏偏为何中道戛止、罢手不为，余留半刻喘息之机？得时无怠，澹台长至强抑剧痛，翻手回抡欲再追一剑，却不想只稍作用力，创口随即再复撕裂，血肉绽开一道狭长，雪棱刺骨般，极寒侵体，四肢愈加僵硬难支，几乎不甚自己。
“要你死易如反掌！予你最后一次机会，给我就此罢手，同那只小风狸一起平安离去！”眼观其痛，嘴角绽吐粲然冷笑，芸筝意外地慢慢松开五指，一节素虬枝梅化为无形。就在方才，利器即要开膛饮血的那一刻，她倏尔心生波澜。
唇色泛白，视线细动重昏，呼吸声渐而频密急促，紧咬后齿，澹台长至返身对视，二人相向而立：“几人入坞，便几人同回。”
焦雷落火、瞳色烧灼，方才一闪而过的恻隐悯念如火尽烟消，掌心梅枝隐约复现，屡次三复之下，芸筝暴怒勃然，出言狠历道：“死到临头还敢这般硬气！若不是那小鬼资历修为实在太浅，根本不足为用，你有何资格与我在此多作纠缠！”
“不足为用……不足为用……”一晌恍惚，澹台长至续续沉吟，脑海乍然浮现与谷米初遇之时的情境——
“以锤锻其头数千，取脂髓合以秋菊……”典辞录言倏忽映现，缄默无声，却心揪犹如千结，睛瞳染光、胸滞气促，十指遽然握拳紧攥，澹台长至一瞬通透了所有因由：“莫不是……风狸脑髓！”
蔻丹细甲撩拨过耳边卷垂的发，手间梅枝缓缓绽出数朵殷红，化满目嗔怒为清淡哂笑，芸筝摇首“慨叹”：“颖悟绝人，却可惜为时已晚。”
双目眯齐，血影沾睫，重伤负身之下，体力已然渐有不支，愈是磨耗，愈是濒危，回敛右肘再度击出，一刹鲜血成串、溅飞滴洒，剑锋斜走自下挑穿而过，澹台长至低声愤懑道：“可恶——！”
悬河注水翻手事，芸筝退步侧身，衣袖饮风摆动，只见几瓣红梅离枝飞散、沾血点地，花梗便已抵上剑刃，“呲——”，掌心稍些吃痛。凝视着眼前这个对自己切齿怨恨，却又偏偏对那风狸百般回护的少年，芸筝悄然降了半分语气，道：“可恶？！他也曾对我这般说过……生为妖物，噬不见齿、蛇蝎为心，本来凶残无度，你以为那梓叶会比我好在哪里？若说有朝一日你澹台长至命垂崖际，我倒想看看她会做出什么倒行逆施、罪极天谴之事。哈哈——哈哈——”
闻则此言，心怒不禁，白锋劈裂树皮髓质，自下重重推压，澹台长至系命为抗，声厉道：“行如藨杀人事，还言之冠冕凿凿，你怎配与她相论！”
“你和她又才相识几刻、熟谙几分？！”随下续言，芸筝当即反问。
一时语塞，锁眉不展，强说此话不吃心作意显然是假，侧腕斜勾拧转，梅枝应声催折，澹台长至毅然道：“不必有意愆延，只求一战！”
夜长梦多，只怕变数丛生，更何况此时他已血流不止，伤患纠缠。道道寒光刃开幽幽暗夜，点、刺、回、斩，袖里藏劲、剑下游风，碎瓷木砾横飞、浊尘腐气乱走，招路之奇、招速之快，眼前影迹重重难辨的剑者，不容小觑。
左闪右避，步点轻捷，梅枝略挡、略防，攻势被一一化去，芸筝阖目宁息，仿佛贪享一场小丑跳梁、死徒求生：“强弩之末，往往急而争胜，你暂且安心，此时此刻她尚还记得你，只不过……”
言撂此处，芸筝故而戛然，侧身腾升半空，轻巧躲开了迎面袭来的利剑锋芒，再复挑衅道：“只不过……我欲取她的脑髓，物尽其用，自是苛求最上乘之品，可万万容不得些微无关利害的所谓‘刻骨镂心’、‘铭诸五内’，牵牵扯扯、盘盘结结！”
一字一句，皆是凿刻针锥，或许芸筝一语成谶，与梓叶的相识相遇当真不过寥寥，往路漫漫无期，谁知情缘短长，但之于澹台长至而言，对她的挂怀牵思，除却一份愧疚难安之外，多半还杂糅着一份心难自抑。
百端念想不可溢形于表，长剑敛回身右，双膝微微发软，晕眩接踵袭来，澹台长至过步站定，只觉鞋下湿黏，原来周近早已血渍纷纷。眼中攒过一星明灭，视线瞥转窗外，即刻并指点胸，澹台长至垂目默声颂诀：“昼夜聚化，唯以燮和，阴极阳长，驱幽司明。”
——神注脉骨之端，气走内腑之外，手中震颤未休，一瞬光华万千，淡蓝荧耀犹如烟花破绽。律令即成，剑刃又起，澹台长至再度出手为攻，任凭血珠溅洒，如红雨降世，砖壁墙面、堂桌案椅，每每斑痕累及，而那一裳绛裙人身在其中，自然不会例外。
“以阳盛压制阴极，你也算有几分能耐。只是夜沉若此，仅一阙司明引阳，我倒想看看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游刃有余、稳操胜券，自是不惧不惊，芸筝哼斥一声，缓缓拭去滴落在颊边温热的鲜血，静待杀意近身之际，方捻指于梅枝上轻轻一点，红梅不刻盛放，无数霜雪伴随尽空而下，冰晶犀锐、雪叶凌厉，浸染了一片血色。
“刺、刺、刺”，粒粒雪糁好比列列刀口，割布扯衣、剥肤裂骨，一时未及闪避，强大劲力连连推逼，澹台长至勉强单膝点地，慌忙横举剑身结成阵界格挡，幽火迸散、星辉涌溢，琅琅锵锵不绝于耳。
不堪负重，右臂屈伸之间，凛凛祁寒伴着剧痛强行催灌入体，心血凝滞、经络郁结，喉中倏忽涌上一阵温热，甜腥在舌根漫溢开来，澹台长至气咽如丝：“休想……得逞！”
紧握柄鞘，凭剑为仗，澹台长至艰难直身站起，半步不移，纹丝未动，似乎并没有试图离去之意。
怒火中烧，手掌慢慢相对合拢，芸筝悻然道：“好……好一个澹台长至……凡人只度凡人事，佯装什么痴情种！再过一刻，只得最后一刻，待梓叶的记忆被芟除干净，我便权做一遭善事，为你们合葬！”
漫天飘杀的赤色雪点一一崩碎，化作松霰冰绒，衣袖挥拂，芸筝转身欲走，却不料竟被一股力道强而牵制，左右动弹不得。
“胜负尚难解，姑娘且留步。”这浅衣少年，唇色苍白，从容指顾。
芸筝垂目低眸，剑锋又已抵在颔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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