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年初一，一大早简心就过来了。她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连衣裙，外搭一件长及膝盖的橙色棉服，整个人红彤彤的，像一个行走的利是封。
乔秋从镇里回来，比她稍晚一些。她还是老样子，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仍是那身旧得褪色的风衣，脸上无甚表情，仿佛周遭的热闹全都与她无关。
简婶来给他们煮早餐，喜气洋洋眉开眼笑的，一见面先给他们一人发一个红包，祝他们这些小年轻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连赵雪年都有份。
她带着两个约四、五岁的双胞胎小孙女过来，圆圆胖胖的，脸颊皮肤红红，头顶扎着冲天辫，上面挂一个小灯笼头饰，很可爱。
她们丝毫不怕生，小尾巴似的跟在大人身后要一起玩耍，要把兜里满满的糖果分享给他们吃。
林笑深反正无事，吃过饭后和她们围在一起玩飞行棋，简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乔秋倒是愿意一起玩，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各占一个颜色的棋子，你来我往追赶得开心。
玩了两局，赵雪年徐徐从楼上下来，在她们身旁的沙发上坐下。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叠厚厚的红包，朝着她们扬了扬，两个小女孩一下连好玩的飞行棋也顾不上了，扔下棋子大声欢呼着围到他跟前。
简心也出现了，噔噔噔从楼上跑下来排队。
两小孩奶声奶气又大声地对他说新春快乐身体健康婚姻美满，她们伸长胖胖的小手，赵雪年便把红包放到她们手上，一人两个，好事成双。
林笑深看着这热闹喜庆的场面，整一个愣住。
赵雪年回过头，看她满脸迷惑，一本正经给她解释说家里习俗，结婚之后过年时要派发红包给小辈的。说完还朝她笑了笑。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已婚身份，他迅速进入角色，觉得十分新奇并且乐在其中。
乔秋也上前领了红包，搁她身边坐下后直接拆开来看，之后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赵雪年还觉得不过瘾，拿着红包到厨房里找简婶，务求人人有份。
林笑深目送他步伐轻快离开的背影，好笑之余又觉得怅然。
下午的时候，林笑深喊了赵雪年到三楼茶室里，他们两人在临近窗边的位置相对而坐。
“你该回去了。”她率先开口，认真对他说。
李宝珍当面是让他们在外放开玩，私下里给她发了信息，意思是过年这大好日子应当一家团聚的，她想他回家。
林笑深也从心底里希望赵雪年回去。
赵雪年倒是无所谓，他听到她的话，问她想几时启程，他吩咐助理准备机票之类。
林笑深摇头，说：“我不回去。”这话她说过许多遍了，无奈赵雪年次次听过就算，总不肯当真，于是她用上十二万分的真诚，几乎想恳求他。
“我们结束吧。”她说。
话音一落，萦绕在赵雪年身上的轻松愉快瞬间消失了，他迟缓地眨眼，黑沉沉的眼睛定定望着她，薄唇紧抿。
林笑深不可能想看到他不开心。
她不是木头人，她感受得到他的悔意，他愿意在她身上花费时间心思，想要令她高兴，她知道。
昨晚的烟火很漂亮。
但她不想再看了。
她垂下眼眸，避开他的凝视，等沉甸甸的情绪从心头缓和消散，才抬头。
有些话她不想说，可她了解赵雪年，他如今决心要挽回她，便不会轻易放弃。
“你说你和郑宁宁绝无可能？”她问他，“你们以前多好啊。”
“两情相悦，她一出现，连赵寻真也来找我，让我立刻离开你，别妨碍你们在一起。”
赵雪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有些愕然，愣住几秒，随即很快摇头。
“不用否认。”她继续说，“你们经常见面不是吗，吃饭逛街约会？”她问他，其实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她曾经把脑海里关于他们的画面遮遮掩掩，不敢回想，恨不得删除了那些记忆。但是现在她强迫自己翻出来看上两眼，然后仔细分析给他听。
“我都知道的啊，赵寻真拍照片录视频，现场直播给——”
“我不知道寻真找过你。”赵雪年打断她的话，有些急切无措。他喉结滚动，几次开口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他沉默了有一分多钟，最后说：“对不起。”
他眉眼冷然沉郁，说他从来不知赵寻真对她说这些话，做这许多事情。
“但是绝不是你以为的约会。”他抬眼看她，沉声说郑宁宁回来后他们是见过几次面，但他只把她当成朋友，见面是朋友间的叙旧。
他说完直直望进她的眼睛，略有些局促地在她眼里搜寻信任。
林笑深也看着他，弯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说：“是吗？”
赵雪年的脸色一时便有点难看。
于是她接着说：“你连合约到期也告诉她，不正是为了和她重新开始？”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原本想笑的，不知为何指尖又有些颤抖。
可能是因为生气，她没法忘记郑宁宁对她提起合约时眼里的得意。
反正不可能是难过，她对他彻底没有期望了的。
“赵寻真。”赵雪年脱口而出，他眉头紧皱烦躁不堪，“我只对她说了。”他想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好像这样能更好地向她解释。
林笑深飞快避开了，收回手藏到桌子底下。
赵雪年手上便落了空，他愣了几秒，半晌怔怔问她：“你不相信我吗？”
“我只记得郑宁宁问我合同到期，怎么还不走，她知道所有事情，一清二楚。”
她的眼里确实充满了对他的不信任，她的心也是。
赵雪年看得清楚，她的防备令他感到挫败。他垂下眼眸，神色疲惫，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解释。
不过一瞬他又抬起头，下颌紧绷，几乎是咬牙切齿对她说：“我几时对你说过谎话？你为何不去问问赵寻真，我还说了些什么？”
林笑深被他森冷却又蕴满怒意的神情吓到，紧接着又因他的话怔住。
他对赵寻真说了什么？
她下意识去想，但心里很快喊停，她不想知道。
她有些害怕他自己会说出来，于是垂下眼睛，不肯再与他对视。
“无所谓了，足够了。”她摇摇头，不想再深究。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心里也是如此觉得的。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席卷了她。
真的足够了。
“你一再拒绝我。”
“你一直告诫我，不准喜欢你。”她喉头干涩，要翻起旧的篇章，那些藏在记忆里的委屈不甘又争先恐后涌上来。
“我还记得呢，你忘了吗？那天早上醒来你赶我走。”她顿了一下，回想他那时苦恼忧愁的神情，“你说，林笑深，合同提前中止，我会给你赔偿，你先搬——”
“别说了。”
赵雪年显然没忘，他神色又惊又惧，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制止她。
“是我不好。”他竭力使自己冷静。
林笑深弯下眼睛想笑，她听到这些话时比他平静多了。
但也笑不出来。
她摇摇头，眼里弥漫雾气，“你害怕我受伤，因为你知道自己不可能会喜欢我。”
他曾经说过的话是埋在她心里的刺，扎得很深了，无知无觉，表面触摸不到。
但是按下去的时候会痛，挑开伤口要拔出这根刺的时候也会痛，会流血。
“我早就该走了。”
她难耐地喘一口气，又实在压抑不住心头的无助和苦楚，便任由眼泪流下来。
“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很感谢你。”她抬眼看他，眼里是诚挚的谢意。
“但我真的厌倦了，我觉得很累，我希望有新的生活，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能理解我吗？我不止一次说过，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愿。”
她看着他。
几乎是祈求。
赵雪年的视线被灼痛一般迅速垂下去。
他手足无措，默默抽了许多纸巾试图给她擦干眼泪，却总有眼泪从她眼里溢出，不止不休。
最后他停下手，有些困难的呼吸，整个人沉重凝滞，看着窗外远处低矮的树木屋顶。
过了很久，他重新拾起纸巾，替她擦拭眼泪。
“别哭了。”他的声音和动作都是僵硬的。他低声说：“我知道了。”
……
赵雪年没有离开。那天之后他仍旧在小白楼里，只是再不会出现在她身边眼前。
他们忽然之间成了陌生人，没有接触，没有一言半语。
简心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她旁敲侧击打听，然后给他们制造许多无意义的偶遇。
林笑深不理她，赵雪年沉默以对。
几次过后简心无计可施，只好放弃了。
谁都没有心情说笑玩闹，小白楼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到初五的晚上，太阳刚落，天边彩霞漫天火红。林笑深和乔秋从山上下来，走过小树林回到院子门口，就见到门前停着一辆大吉普，陈助理正在往车上搬行李箱。
赵雪年要走了。
林笑深忽然慌张起来。也不敢抬头寻找他的身影，她随手放下刚摘的梅子，匆匆往里走，上楼回去房间。
她以为忍耐二十分钟半小时，以前的一切就过去了。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顺利。
赵雪年来敲门，找她，两人几乎大吵一架。
起初双方是较为理智冷静的，说话时语气甚至有点小心翼翼。他们长久地存在于对方的生命里，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应该有一个和平的结束。
赵雪年问她接下来的打算和去处。他半垂着眼睑，神色沉静如水，像是朋友间最普通的关心问候。
林笑深想了一会，说一个临近海边的城市名字，她没有去过，她从网络上看到过，那个城市极其宜居漂亮。
赵雪年听到后说不好，太远了。
她垂头一想，也觉得是。这一去几千公里路途遥远，往后想回去探望周姨以及李焕燃他们可不容易，费时费力之余，机票并不便宜。
她换一个地方，选了北方的城市，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看过雪。
赵雪年又摇头，太冷了。他说那边冰天雪地寒冷入骨，不是她能抵御得了的。
林笑深确实怕冷，以往的寻常降温，降到两三度她已经在瑟瑟发抖了，很难去生活在一个零度以下的地方。
她犹豫半晌，最后折中挑一个位于全国中心，不冷不暖，路途也不遥远的城市。而且她有一个大学舍友在那边发展，有伴。
赵雪年还是不同意。
他的语气逐渐强硬，无论她提出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地方，他都是不准不行，七八个里没有一个合他心意的。
林笑深连连被他否决，火气也上来了。她声音比他大，恼火地问他到底怎么才能满意，她想在哪里生活是她自己的事情，又为何要获得他的同意。
他们将要争辩，简心听到声音，站在楼梯门口望着他们，犹豫不决似乎想过来阻止。
赵雪年握住林笑深的肩膀把她推进房间，反手利落关门，锁住。
然后谁也没有说话。那一股弥漫在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火气忽然消散了。
他们沉默站立着，各自看着窗外，地下。
很久后赵雪年缓缓开口，说：“你回北城。”
他有些烦躁地踱了两步，走到她身前，却不敢看她。
从窗外透进来的些微光线被他挡了大半，林笑深偏过头，转而看向地下两人被拉长的影子。
她如果能回北城再好不过了，那里是她生长的地方，有周姨李焕燃，有她的好友和同学。
她没有回答，赵雪年知道她在顾虑什么问题。
他神色郁郁，盯着她瓷白的侧脸，无可奈何低叹一声，说：“我不会去打扰你。”
他处事严谨，深思熟虑，向来言出必行。
林笑深闻言不禁抬头看他。
赵雪年背着光，藏在傍晚越来越昏暗的光线里，神色看不清晰。
她胸口起伏，神思恍惚，脑海里好像在认真思考，又好像没有。
她当然想回到北城，如果那里没有他的话。
“我在临城，你放心。”赵雪年看她迟迟不说话，又向她保证。他一直让步，好像无论如何，总要她待在北城，他才能够真正安心放她离开。
林笑深觉得自己应该说话了，他的安排妥当，考虑周全，好像没有不听的道理，再往下纠结没有意义。
“好。”她点头答应。
赵雪年也点头，他总算满意了。他侧身看一眼窗外天色，有要离开的意思。
林笑深不知道他几点的航班。
她想了想，问：“应该要去办理离婚吧？”
事到如今，他们好像可以平心静气商量，处理任何问题。
赵雪年闻言，将要离开的脚步顿住。
他在昏暗中凝望她，神情疲惫，而后低声说：“是。”
“你安排吗？”林笑深问。
“你准备几时回？”赵雪年反问她。
她还没有想好，可能过一两天，或者一两星期。
“一定要本人出现吗？”她突然想到，“我不回去，你直接安排领离婚证可以吗？”
“不知道。”赵雪年飞快地说，语气里有几分烦躁。
接着他很快察觉到自己的态度不佳，又低下声音对她解释，“我没有经验。”
谁又有经验了。
林笑深无声笑了下。
“就这样吧，回去我联系你。”
她知道眼下一时半会是处理不了的。
“好。”赵雪年应了一声。
“还有其他事情吗？”他接着问她，意思是他要走了。
“没有。”她说。
赵雪年点点头，绕过她开门出去。
林笑深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急促匆忙。
她跟着走出去，下楼。
她走得慢，没有特意去追。走到院子外面的时候赵雪年已经坐在车上。
简心趴在车窗上和他说话，道别，依依不舍。
林笑深在一边站着，沉默看着。
天已经黑了，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对上。有十来秒，谁也没有移开。
不多时，她看到他张嘴说了什么，简心便站直了身体退后几步，不再靠在车上。
赵雪年垂下眼睑，回过头。黑色的车窗徐徐升起，直至完全关闭，将他们隔绝开。
车子启动缓缓向前，驶入黑暗之中，越行越远，然后转弯，彻底消失在她们面前。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山风因此显得格外吵闹，它呼啸着从衣领袖口钻进来，冰冷刺骨。
林笑深冷得颤抖，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不好看，可能有一点伤心。
因为简心走过来抱住她让她依靠，乔秋也走到她身侧，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当做安慰。
好像她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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