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放下
8月20日凌晨五点，武汉首次鸣响防空警报，21日，日军开始了对武汉的轰炸。
提前出城的卡车，还在路上摇摇晃晃，里面的人并不知道在自己身后此刻正在发生着什么，只知道防空警报是空袭的预警，她们在为自己逃过了一劫暗自窃喜着，却对这一劫的感知并不真切，没有几个真正了解轰炸后的焦土掩埋了多少惨烈。
万启蝶的心悬着，她未曾经历过轰炸这样的事，但她见过很多牺牲，通过各式各样的渠道获知的战争带来的牺牲。关于打仗她心中一直带着罪，那是后来被魏华扬解开真相后依旧解不开的枷锁。
万家，从洋务运动开始，直到甲午战争战败洋务运动结束，做的都是军备生意。万启蝶的太爷爷是最早响应洋务派“自强、求富”口号的那一批人，万家成为了当时封建资本家族中第一批兴办近代化军事工业的家族，也是少数洋务运动失败后还能继续吃红利的家族。
因为洋务运动万家拿到了新疆近五分之一的硝石矿，是当时除官方外拥有最多硝石矿的家族，再加上洋派资本思想的熏陶，硝石矿成为万家资本之源。火柴、玻璃、陶瓷、药品、食品甚至还有非军用火药，都是万家可以赚钱的生意。万家的名头迅速崛起，人称京城“万佛”。
但如此招摇的名声也注定会引来多方的觊觎，特别是局势颠覆，战火四起的情况下。
万家交到万启蝶父亲万长商手上时，就已经变得不再如表面那样光鲜亮丽。万长商想要让万家的生意渐渐脱离硝石矿这个烫手的山芋，但他却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万长商才刚顶住家族压力准备转型，就病来如山倒卧床不起，万启蝶的母亲也跟着出了事，遭到了绑架，和之前万启蝶被绑架一样，一样的幕后黑手，一样是冲着万家坐拥的硝石矿来的。
日本军国主义野心蠢蠢欲动，为此，一直伪装得很好的日本细作罗申盟，不惜在万长商面前暴露自己，威逼利诱、连吓带劝的让躺在床上的万长商签下矿产转让协议。
日本是个资源匮乏的国家，又存了无限膨胀的野心，对于资源买不到就抢，抢不到就毁，对待像硝石这样的火药原料，已经算是付出了足够的耐心。万长商心铁没有签字，罗申盟索性伪造其笔迹然后拉着万长商的手强盖了手印。但罗申盟并未得逞，矿产的相关文书已经被万长商装进了万启蝶的行李，带到了千里之外的法国。新疆那边，不见文书，转让协议就是一张废纸。
自己父母的死，万启蝶知道的只是父母都因病而亡，根本不知母亲被绑架撕票一事。15岁的万启蝶拿着父亲倒床前亲自写给她的信，带着藏着万家命脉的矿权文书回国。
万长商留给万启蝶的是“女儿，你是见过世面的孩子，你的眼界和格局高于父，让万家处危局之下而不败，应势而变，靠你了。”的信赖与希冀，也是残酷复杂的烂摊子。
当权者换了又换，万启蝶不懂政治，但她懂自己手上的硝石矿是宝贝也是野兽，懂战争的残酷，懂自己的父亲为什么急于让万家摆脱对硝石矿的依靠。她努力了多年总算让万家的生意慢慢不再那么依靠硝石矿，也因为没找到值得信赖的下家，一直顶着巨大压力把矿权留在自己的手里。
但自己的伯父被人利用，万家的硝石矿被证实大量且非法的流入日本，万启蝶被信任的亲人狠狠插了一刀，她的父亲还有她自己一直坚守的矿权最终却是没有选择的上缴，上缴给了她并不了解的政党。而这样的结果却已经是对她的宽恕，新政当权，科学民主，宽恕了她不知情下难逃一死的重罪，宽恕她一无所有然后重头来过。
万启蝶心里带着的罪，源于对战争的恐惧和自我归咎的过失。尤其对于日军，她只要一松懈下来，她就会忍不住联想，联想从她手下流出的硝石矿是否就是日军来袭炮弹中原料的一部分？炮火越来越近，花了很久才渐渐和解的自责，好像又开始折磨她了，不过，现在的她和之前相比已有很大的不同，有很多人很多力量支撑着她。她不会再像当初躲进魏华扬家中阁楼那样崩溃逃避，重头来过的人生，她拥有的东西比之前更多。她可以害怕，但不能退缩。
黎小晓醒了，醒来之后对何以茂擅自做主将她送走一事很是抵触，嚷嚷着要回去找他。万启蝶将她紧紧抱住，在车厢一众人的注视下，黎小晓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黎小晓小声哭诉着。
万启蝶没办法回答，黎小晓此时的爱恨交织和何以茂亦正亦邪的模糊模样，让她没办法贸然开口。
“他······”黎小晓语塞，没有再说更多。
“等我们到了那儿，愿意继续做志愿者帮我吗？人手不够，我和孩子们都很需要你。”万启蝶的声音很小。
黎小晓没有回答，但慢慢止住了哭。
卡车走了三天，车上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下车。当坐在万启蝶旁边唯一和她聊过天的女人也下车后，车厢里就剩万启蝶和黎小晓了。她们之间终于不用再小声说话了，可是车厢依旧安静。万启蝶摸了摸黎小晓的额头，很烫，检查了她的枪伤，果然情况不是很好。天气热，几天不换药，伤口感染是意料之中，离开得太突然了居然没有想到这一步。
车子从早上开到傍晚，因为车上的人少了，需要停车解决的事也少了，车子几乎没有停，开得快了不少。
“司机师傅，还有多久到昆明？”
“马上都到墨江了，昆明早过了。”
“墨江？！”
“何先生说，送你们到墨江，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
万启蝶很意外何以茂的安排，她以为何以茂说的送到云南，指的是昆明，没想到居然是墨江。墨江万启蝶倒不陌生，因为方卓的金矿就在墨江。但她要去的是昆明，昆明的医疗条件更好，院里的孩子们也在昆明等她，这两百多公里的距离不是拖了后腿了吗？
万启蝶对何以茂安排的埋怨，没持续多久，车子到了目的地刚停下，万启蝶还没来得及起身，一个人就跳上了车。
“阿万！”
万启蝶知道是方卓后，立刻松了口气笑了起来：“方卓，快来帮帮我！”
方卓上前将黎小晓抱了起来。
“送医院，她的情况不太好！”
等到下车后，万启蝶发现，眼前就是医院。
黎小晓被推进手术室治疗了，万启蝶一边庆幸着何以茂的安排，一边对何以茂这个人更加疑惑不解了。
松下心来的万启蝶一身狼狈，身心俱疲，上一刻她还笑着对方卓说着感谢，下一刻却手脚无力的只能扶着方卓。
“方卓，让医生给我看看，我肚子里怀了孩子，记得帮我提醒医生，我怕，我忘了。”说着万启蝶更加虚弱了起来，浑身冒汗，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方卓没功夫计较万启蝶那令他震惊的话，抱起万启蝶就连走带跑的去找了医生。
万启蝶在坐车赶路，妊娠反应偏偏在这个时候发力，吃点东西就吐，为了不让自己和车里的其他人太难受，万启蝶就靠着萧凛给她准备的糖果补充能量。睡眠和营养的不足让万启蝶不堪重负，全靠着紧着的神经支撑着自己才坚持到了把黎小晓送进手术室。
医生给万启蝶输了葡萄糖，告诉方卓，万启蝶只是太累太饿了，大人和孩子都没有大碍。
“阿万，你真没意思，一见面就送我这么一份大礼，是在逼我早些放弃你吗？”方卓摸了摸万启蝶消瘦了不少的脸，这一刻，方卓的心居然轻松了不少，“放下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方卓坐在万启蝶床边很久才离开，照顾万启蝶的人，已经连夜从昆明赶来，是他最信任的佣人。而黎小晓，方卓也早就给她请好了护工。
何以茂联系过方卓，电话打到昆明，然后又打到了墨江，所以方卓在二人到达前安排好一切，结果还是出现了始料未及的情况。
方卓和何以茂因为还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所以接到何以茂的电话时他并不是太惊讶。真正让方卓惊讶的，是在更早几天的时候，接到的上海打来的那通电话。阴差阳错一直没有打过照面的萧凛，居然给他打了电话。
萧凛能联系上自己已经足够让方卓意外，但萧凛说的话却更加让他意外。萧凛拜托方卓照顾好万启蝶，还告诉了方卓万启蝶院里的那些孩子已经先一步出发来昆明找他了，萧凛建议方卓把孩子们安置在他更有把握的墨江，不仅如此，萧凛还通过外汇，给方卓汇了一笔钱，说是孩子多，开销大，托他多照拂着。
本来事关万启蝶的事，方卓也不会袖手旁观，但被萧凛这小子在电话里这样一通安排，方卓气不打一处出来，所以也没憋着脾气。
“你给我钱？小朋友，我最不缺的就是那东西！还有，别对老子指手画脚！”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没对萧凛的话做出任何正面回应。
挂掉电话后，方卓家中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他气得拔掉了电话线。但冷静了一会儿过后，又把电话线接上了。
“你这小子，还有几分执著。让我答应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别他妈再给我打电话了！”
“谢谢！”说完萧凛就挂断了电话。
被萧凛抢先挂断电话的方卓，心里骂着娘，但还是立马张罗起了萧凛拜托的那些事。或许从方卓决定接受萧凛托付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慢慢放下对万启蝶的执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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