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仲夏已过，空中的湿热暑气却仍是久久散不开去，惹得王宫中的侍卫佣人们但凡能偷到半刻清闲工夫，就不约而同地三两聚到树荫、井口边这些透出一丝凉气的地方，自然，彼此间多嘴几句闲话八卦也是少不得的。
“最近真是风平浪静啊。”有人感叹道。
“哟，消停些还不好吗？天天净想着看戏，这皇宫里要真出什么大事，最先遭殃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命不值钱的仆人？”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里可是皇宫，像这样什么也不发生，你不觉得反倒让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吗？”
“你要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个意思……对了，安督尼依亲王前两天不是亲自前来阿美尼洛斯要求觐见陛下了吗？搞不好真要发生什么大事了。”有人忧心忡忡地说。
“为什么？亲王要求见陛下不是很常见的事吗？”
“你是新来的吧？”那人望了发问的小姑娘一眼，压低了声音，“这事虽然不能说出来，但实际上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法拉松与安督尼依亲王阿门迪尔的关系十分僵硬，这是皇宫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要说这还有点令人意外，因为据皇宫里资历很深的老人们所说，在很多年前两人都年轻时，他们的交往还非常密切，阿门迪尔只要从安督尼依前来王宫拜访，就总和法拉松形影不离。但大概就在法拉松篡位登基的前后那几年里，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阿门迪尔开始频频站出来反对法拉松相当一部分的政见，但法拉松固执己见，没有哪怕一次听取过年少好友的意见。直到现在，除了每年不得不向国王汇报地方工作的时候，阿门迪尔极少前来阿美尼洛斯，而法拉松更不可能主动召他叙旧。
“咦，竟然是这样？！”
“嘘，这事儿搁自己心里知道就完了，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年轻的小女佣畏畏缩缩地连连点了几下头，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音：“那这次亲王殿下亲来王宫，究竟是有什么事呀？”
“嘁，那谁说得清，这些大人们，一个个的心思比掉在海里的针还难捉摸。不过要我说——”那人左右望了望，“八成还是跟从中土大陆的那两人有关。”
“为什么这么说？”
“这事儿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是真是假，但你们要是真想知道，我就只跟咱们几个人悄声说说罢了，你们可别到处乱传。”这个人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了一圈四周，“我听说，就在阿门迪尔亲王到达王宫后这两天里，那个叫罗迷莫斯的女人已经请求拜见过亲王殿下两三次了。”
“啊？然后呢？”
“这还用问？安督尼依亲王对那俩中土俘虏是个什么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陛下要把他们俩带回努曼诺尔时，亲王可是反对得最激烈的。现在那女人竟然还要直接去安督尼依风风光光地巡演，谁会不信她是去耀武扬威的？真是蹬鼻子上脸了，这要换了我，我也——”
“你也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我也忍不得……”正说得唾沫横飞的人突然一个激灵，猛地刹住了嘴。
这个声音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声音，而比他之前听到过的所有声音都要好听，却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悦耳，就像声音主人的脸一样，无论再怎么好看，也难以让人生起完全的爱慕之心，只恨不得长出四条腿来转身就逃。
“迈荣大人。”所有佣人们都低头肃立着，噤若寒蝉。
其实这些人本没必要对索伦如此恭敬，他们在宫中的地位虽然低微，索伦（至少目前为止）作为战败的阶下囚也没比他们高贵到哪里去，然而但凡有点眼色的，用不了多久就看出来了：国王重视这个异国俘虏可要比努曼诺尔很多无足轻重的本国人还多得多。尽管法拉松的态度很是暧昧，既不真把索伦当成囚犯那样关押起来，却也一直不给他个正当的名头让他侍奉自己，但聪明的人哪会看不透——明明该是罪人的人却没被降罪，还糊里糊涂就成了国王身边的红人，这得宠上位只是早晚的事，只差点时机罢了。
“别那么紧张，只是闲着一起聊聊罢了。这么热的天，是得多注意休息，可别中了暑。”索伦轻笑了下，他的外貌还是极具欺骗性，几乎就能掩盖住他眼底深处透出的凉意，“你们刚才在谈什么？我能听听吗？”
……
“我听说，你这几天一直在试图见安督尼依亲王。”索伦说。
罗迷莫斯正在一笔一画专心地设计着新裙子的草稿图，头都没抬：“哦？你听谁说的？”
“你是这段时间演戏把脑子演傻了吗？”索伦口气很不好，“这里可是努曼诺尔的王宫，眼多口杂，哪有不透风的墙。”
罗迷莫斯不以为意地笑笑：“被人知道就知道了呗，那又怎么了？”
“你找他是要干什么？而且连提前跟我说一声都不说？”
“那当然是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希望亲王殿下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同意我去安督斯塔演出啊。否则我们的计划岂不是要泡汤？”
“你还不清楚那老头子对你我的态度吗？”索伦嘲讽道，“要是阿门迪尔是那种随便听几句虚情假意的悔过就能心软的老糊涂，他还用得着让我费这么多心思？”
“你这不是也知道阿门迪尔不可能答应么，那又板着一张脸来找我兴师问罪做什么？”
索伦微微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是有些过激，踌躇了一下，还是勉强略微放软了语气：“我不是来怪你的……”
“分明就是，只要一有点风吹草动，你哪次不是疑神疑鬼的。原来猜疑我和维拉藕断丝连，后来是和精灵不清不楚，现在竟然都怀疑到我和努曼诺尔人，还是安督尼依那一派的人头上了。就算我乐意，阿门迪尔可能会同意与我缔结合作关系吗？真是白日做梦！”罗迷莫斯冷哼一声。
“我只是没想明白，既然你知道自己只能吃闭门羹，何必还要多此一举？”索伦问，“我之前也说过，我会解决的。”
“结果当然是最重要的。不过不管阿门迪尔和法拉松之间的矛盾怎么深，他在努曼诺尔的地位毕竟举足轻重，又执拗的让人头疼，若是他咬死牙关不松口，法拉松现在不大可能只为了你或我跟他撕破脸皮，明摆着让所有人知道我们和阿门迪尔之间不死不休并不明智。”罗迷莫斯说，“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现在这一步我就先退了，阿门迪尔要是愿意顺着台阶下来，哪怕是装装样子，那自然最好。可他要是执意跟我这小女子过不去，那也是他堂堂亲王‘气量狭窄’，力所能及的该做的我可都做了。”
不过俗话又说了：“罗迷莫斯的谎话千千万，糊弄索伦的至少占一半。”
罗迷莫斯去拜访阿门迪尔了吗？这倒没错。
被阿门迪尔用大门挡在外面了吗？那也是必须的。
罗迷莫斯想见阿门迪尔一面的意图真的只是装样子吗？这就得打个问号了。
那么，如果罗迷莫斯的确想和阿门迪尔当面谈一次，阿门迪尔单方面的拒绝能起到半点作用吗？
前夜。
月亮已经爬到很高的云层后了，忙碌了一整个白天的王宫的人们都缓缓陷入了沉眠。
但在一片漆黑中，却仍然有一扇小窗户内仍然亮着一盏烛火。
“您还不休息吗？”一个年轻男子压低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今晚的天色真黑，总让我心底觉得发慌。”另一个声音则较为苍老。
“月亮都被云遮住了。”年轻男子抱怨道。
年长者咳了两声：“不必管我，你先去歇着吧，埃西铎。”
埃西铎又劝了几句，见祖父并无松动的意思，也就恭敬地告退了。
屋外更是几乎漆黑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埃西铎甚至觉得连每隔几米就亮起的那一点烛火都比平时黯淡了不少，他揉了揉眼睛，顶着这让人从心底发毛的寂静和黑暗沿着回廊走着，脚下的步子都不自觉地迈大了几分，本来觉得现在走廊里不会有什么人了，结果刚一拐弯就迎面撞上了一个黑影，即使埃西铎迅速反应过来，猛的侧身，脚底的靴子和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的手肘还是不可避免地擦到了那个影子，对方发出“呀啊”一声——是个女子。
“抱歉。”埃西铎下意识地道歉。
那个女人手里拿着很大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好几个碟子，她手忙脚乱地保持着那些易碎物品的平衡，动作笨拙的让埃西铎心惊胆战，都想去扶她一把了，但还没等他伸出手，对方竟然奇异地站稳了脚跟，连滴水都没洒出来。
女子如释重负地松出一口气，这才惊疑不定地抬眼看向埃西铎，同时埃西铎也在打量她。
眼前的女子相貌平平无奇，穿着也是皇宫里普通女佣们统一穿着的灰黑色长裙和已经泛黄的白色围裙，头发用沾着好几大块油渍的头巾包着，丝缕碎发在耳边直楞楞地翘着，看见埃西铎后她好像被吓傻了，半张着口呆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干什么？”埃西铎质问道。
女佣慌乱地低下头，因紧张而说话磕磕巴巴的：“大人恕罪。因为今夜是我负责值夜，所以才在这里……”
“既然今晚是你值班，就好好待着听候吩咐，在走廊里瞎晃荡个什么？”埃西铎怀疑的眼神从她的脸挪到她手托的盘子上，“那些是什么？”
“小米粥、温牛奶、蜂蜜、还有白面包和几角土豆三明治……”女佣一样一样给埃西铎看，然后解释道，“我看阿门迪尔大人的房间到现在还亮着蜡烛，担心亲王殿下是有心事睡不着，就想着准备些吃的送过去，喝碗热粥可能能让入睡容易些。实在不成，通宵不眠总不能还饿着肚子吧。”
“你心倒是挺细，难为你想这么多。”埃西铎随口说道，依然半信半疑。
“这都是应该的。”女佣殷勤地说，“这么晚了您也还没休息，不如一会儿我将这些东西给亲王殿下送过去后再做些给您送去？”
“不，那倒不必……”埃西铎抽了一下嘴角，突然打消了对这女人的怀疑。以他的身份，这种事还真不是第一次遇上。不过就算自恃美貌而做出这么大胆的事，那也首先得有几分姿色才行吧，他在心里腹诽了一句。
“哦。”果然女佣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那好吧。”
轻轻几下敲门声。
老亲王从书本中抬起头。“埃西铎？”他问。
“埃西铎大人已经回去了。”一个陌生的低沉女声回应道，然后门被轻轻打开，一个端着餐盘的女佣小步走了进来。
阿门迪尔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你有什么事？”
“埃西铎大人说您有心事，连着几日都睡得不多，我就自作主张准备了些据说可以助眠的吃食给您送来了。”女佣说。
“你有心了。”阿门迪尔淡淡地说，语气中并没有什么夸赞之意，他为人正直清廉，对底下人各种想方设法讨好奉承的把戏并不放在心上，甚至隐隐有点反感，但比起那些个目的明显，巴结的心思都快写成字摆在脸上的人，这个女佣的举动里可能还藏着两三分真切的关怀，说不定人家真的只是希望他早点睡着，这样她也就不用整夜都醒着提心吊胆地听候差遣了。
思及此，阿门迪尔的口气缓和了许多，重新低头看向书上的文字：“放在桌上就行，你也下去休息吧。”
“多谢亲王关心，不过我看见您，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舍得这么快就走？”
这声音的语调和刚才全然不同，哪里还有一点拘谨和怯懦？仅仅听着这个声音，就已经能想象出说话人那精明又自负的轮廓了。
阿门迪尔一愣，随即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缓慢地挺直上身，笑意盈盈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一双金眸比月亮还要亮，美丽的让人不安。
“想见您一面可真比见皇帝还要难，可让我费了点工夫呢。”罗迷莫斯一边抱怨，一边手伸到身后，咔哒一声挂上了门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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