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穿过喷泉和小花园，再顺着依山而建的露天剧院的台阶一路向下，路过位于剧院最中心的圆形舞台，舞台后有一堵矮墙，墙后有一长排的建筑，供剧院里的所有人日常居住和作表演前的各种准备。

        今天没有演出安排，剧院的舞台和观众席上冷冷清清，直到来到剧院的后半部分，气氛才一下热闹起来，每座房子里都有各种人声、歌声、乐器声传出来，填满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边。”欧卡诺姆连连朝罗迷莫斯挥手，他身材健硕，脚下的动作竟也非常灵活，一路走得飞快。

        欧卡诺姆带着罗迷莫斯往后院的右侧走去，那里的人和建筑分布相较于后院其它地方要稀疏不少，那些因为混在一起而显得颇为嘈杂的声音也慢慢弱了下去，这让罗迷莫斯忍不住在心里松了口气，于她的耳朵来说这些噪声简直是折磨。

        等到欧卡诺姆停下来时，四周终于只剩下了一种声音，是从他们面前的灰色大理石房子里传出的时断时续的管风琴声。

        “我们到了，纳奎丽大多数时候都在这里工作，你以后有事找她也可以先来这里。”欧卡诺姆说，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罗迷莫斯小姐，你可能得先在门外等我一小会儿，我会尽快请你进来的。”

        罗迷莫斯嘴上应了一声，心下却也不由得一怔。

        从刚才那个叫维斯帕的女子半路截住他们时，罗迷莫斯就意识到了这件事：阿兰多剧院中并不是每个人都欢迎她。

        其实她一早就该料到的，毕竟她的恶名摆在那里，但罗迷莫斯当时并没放在心上，一来她向来不屑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二来她以为，就算这些人实际上并不乐意，但既然她的到来是法拉松的命令，那他们总不敢直接把自己的心里的抗拒表现在脸上，就算抱怨和下绊子也该是在暗地里用劲吧。

        然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里心直口快，表里如一的人可真不止一个。该说是法拉松的威势还是不够有震慑力，还是这里的“伟大的艺术家们”耿直到不通人情世故呢？

        欧卡诺姆推门走了进去，一进到建筑中，那在外听来已经十分洪亮的管风琴声又更加气势磅礴了几分，而弹奏它的人——背对着门，脊背挺得笔直，金色的阳光从一旁窄小的窗口形成光束照在琴键和她的身上——却是一位身材瘦削的女子。

        “纳奎丽！”欧卡诺姆等了几分钟，而那女子始终没有回头，他只好无奈地打断了她，“我将罗迷莫斯小姐带过来了。”

        纳奎丽停下了演奏，但琴声的余韵仍在这房子里继续环绕着。

        “那么……你有什么要交待她的吗？”欧卡诺姆小心翼翼地问，“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不是得稍微抓紧点时间了？再有一个多月就是立春了，陛下说过，他要在一如祈尔梅那天看到我们的新作。”

        “您也知道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纳奎丽蹭的站起来，一下子发了火，“一个月的时间！来训练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立刻登上舞台，还是出演最重要的角色之一！难道我所在的地方不是整个努曼诺尔最正式严肃的舞台，而是某个粗制滥造临时拼凑出来的破戏班子吗？”

        “唉，你先消消气。”欧卡诺姆连忙走过去，给她倒水，安抚道，“我也知道时间太紧张了，可是这是陛下亲口下达的命令，我们只能遵从。”

        “呵。”纳奎丽冷笑一声，“当然，法拉松那个人，下什么荒唐的命令都不奇怪，他懂什么艺术？”

        “嘘，这话你都敢说！”欧卡诺姆连忙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还是紧张地往四周看了一圈，“咱们先把这次应付过去。即使表演有些瑕疵，我想陛下也会理解的。”

        “他能理解，我可理解不了。”纳奎丽冷着脸，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您难道不明白？但凡这次开了个头，以后阿兰多歌剧院就真的变成什么跳梁小丑都能来掺一脚的地方了。咱们这里所有人，从我来到剧院开始，哪个不是本事过硬并且通过实际考核才进来的？现在就因为他法拉松有权有势，就可以什么阿猫阿狗都往这里塞吗？”

        “不管怎么说，你先看看人再说呀。”欧卡诺姆又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位小姐长得真的很漂亮……”

        “我们这里是歌剧院还是妓院？”纳奎丽老大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您什么也别说了，我绝不可能同意她出演我的剧本。”

        一刻钟后，欧卡诺姆垂头丧气地打开了门。

        “看来纳奎丽小姐不是很想见我。”罗迷莫斯淡淡地说。

        “哈，那是自然。”维斯帕在一边幸灾乐祸地道，“纳奎丽小姐可是我们剧院里对表演要求最严格的人之一，任你长成天仙的模样，要是不会唱歌她也不会接纳你的。”

        “你怎么过来了，维斯帕？”欧卡诺姆疲惫地问。

        维斯帕的模样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并且理直气壮道：“我是来还这人的外套的。呿，谁稀罕她的假好心。”

        话虽如此，除非罗迷莫斯开口，否则这女人没有一点要把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的意思，她的指尖止不住地摩挲着那柔软舒适的衣料而舍不得离开。

        罗迷莫斯也不着急跟她讨，一件衣服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白扔了也毫不心疼，不过若是能以此换来点有用的东西，那倒是赚了。

        “天气冷，维斯帕小姐就先穿着吧。”她耸耸肩。

        “唉，你身上的衣服也不多啊。”欧卡诺姆搓着手跺跺脚，打开大门，“快，你们两个都进来暖和暖和。”

        “这合适吗？”罗迷莫斯问，“如果纳奎丽小姐不欢迎，或许我还是不进去打扰她为好。”

        “唉。”欧卡诺姆叹了今天的不知道第几口气，面带歉意，“您别往心里去，纳奎丽她脾气是犟了点，但我会再劝劝她的。”

        “您就是磨破嘴皮也没用，除非她的嗓子是用金子镶着钻石制成的，否则还是趁早识相点打道回府吧。”纳奎丽尖刻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罗迷莫斯微微挑了下眉：“所以，纳奎丽小姐不愿意见我的原因，是因为她认为我不会唱歌？”

        “是这样。”欧卡诺姆好像听出了点希望，“您会吗？”

        “会一点。”罗迷莫斯矜持地点点头，“但是……”

        欧卡诺姆好像没听见她的后半句话一样，眼睛都亮了起来，拉着罗迷莫斯就嚷嚷着朝屋里走去：“纳奎丽，罗迷莫斯小姐会唱歌，你不用那么着急了！”

        维斯帕站在门外，愣了好一会儿，才忿忿不平地跟着走了进去，一边小声嘟囔：“她说自己会就会啊？只要张嘴能出声，乌鸦都能说自己会唱歌呢。”

        纳奎丽的想法大概跟维斯帕是一样的，她的表情并没有因为罗迷莫斯的话而舒展多少。

        至少在看见罗迷莫斯的前一秒她还是拉长着一张脸——说老实话，有人能在罗迷莫斯这张脸前忍不住发火吗？除了瞎子和格洛芬德尔以外。

        纳奎丽的表情凝固住，她的嘴微微张开，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只是看着罗迷莫斯。罗迷莫斯今天没有将头发梳起来，而是柔顺地披散在白玉和象牙一般细腻的两颊旁，身穿一条金色长裙，纳奎丽怀疑那裙子不是用布与棉，而是用金子制成的，因为它仿佛反射着窗外朝阳的金光，对方的头上戴着相同质感的头饰，那是一个被雕刻成玫瑰和橄榄枝的金属花冠，还有她的眼睛，纳奎丽以前从不知道能有人长着这样的眼睛，比金子更深，比琥珀更亮，美丽胜过一切宝石。

        她站在那里，像是一尊华丽尊贵、不容亵渎的女神金像。

        与此同时，罗迷莫斯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纳奎丽是一个身材高挑但肩膀瘦削的女子，微卷的黑发全部梳到脑后，皮肤很白，鼻梁又高又窄，如果面相不是那么刻薄严厉或许还算是个美人，可惜即使是她身上那件柔和的珊瑚粉连衣裙也拯救不了这一点，她的脸颊长且瘦削，眉毛略有些杂乱，眼珠则是典型的努曼诺尔人有的灰色。

        直到欧卡诺姆清了清嗓子，纳奎丽才猛地回过神来，脸颊因为恼羞成怒浮上一抹红色。

        维斯帕的神情复杂。

        “你确实很美，但我还是那句话，”纳奎丽喘息了几声，说道，“阿兰多歌剧院唯一需要的只有出色的歌唱家和表演者。你刚才说你会唱歌？”

        罗迷莫斯又点了点头：“不过我已经很久没唱过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合纳奎丽小姐的意。”

        众所周知的，一个不会唱歌的人在阿尔达内外都是很难立足的，唱歌是一切力量的终极表现形式，只要你歌唱得足够好，就能在魔苟斯的大本营里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救回自己的堂兄；让最最铁石心肠的人同意你的爱人起死回生；乃至开拓一亚，创造宇宙，都离不开唱歌。相对的，如果你在斗歌时被击败，说不定会招致杀身之祸。

        作为曾经用歌声创世的埃努中的一员，只要别去跟众维拉和美丽安等人比，罗迷莫斯绝不能说是不会唱歌的，尽管如此，除非有必要，罗迷莫斯在平时很少开口歌唱。她不讨厌音乐，但比起用耳朵听的音符，显然她更偏爱借助能用眼睛看到的色彩和光进行创造。

        “没用的闲话就少说吧。”纳奎丽清了清嗓子，抱起双臂，以她的性子来说，这样的问话语气已经算是温和的了，“你从前接受过系统的歌唱或者表演训练吗？”

        “没有。”罗迷莫斯无辜地回答。

        纳奎丽抿了抿嘴：“那你以前有过任何表演经验吗？”

        “没有。”实际上罗迷莫斯讨厌表演，或者说她讨厌任何人对她的评头论足，真不知道索伦说这份活儿适合她是怎么想的。

        纳奎丽的眉头拧了起来，一旁的欧卡诺姆提心吊胆：“那你说自己会唱歌，指的是什么？”

        “我过去曾经和我的一些同僚进行过几次大合唱，不过我认为那些不算是场表演。”

        “合唱啊……”纳奎丽顿了一下，勉强地点了点头，“也算是一些演唱经验吧。具体一点呢，演唱曲目的名字是什么？你又唱哪个声部？”

        “名字？即使有一个，我也无法用人类现在能听懂的语言说出来。”罗迷莫斯说，“因为那是一篇只完成一次且在完成前无人知道它最终样子的乐章，不过，在精灵的口中，他们习惯叫它‘创世之章’。”

        几秒钟的寂静。

        “什么鬼歌，从来没听过。”维斯帕说道，看向另外两人，“总管，你们听说过吗？”

        “可能是……比较小众的精灵历史歌谣吧。”纳奎丽不确定地说道。

        “精灵的作品很多年前就在努曼诺尔大陆绝迹了，没听过也不奇怪。”欧卡诺姆安慰她们。

        罗迷莫斯欲言又止。

        “别神神叨叨的，说那些都没用，”维斯帕转过头看向罗迷莫斯，“不管那个劳什子的乐章是不是真的像你说的那么玄乎，你先唱两句再说。”

        罗迷莫斯无奈地笑了笑：“这是场考试？”

        “就算是吧。”纳奎丽依然紧抿着唇，“只要你能证明你确实会唱歌，或至少有潜力，我就同意你参演这次的表演。”

        “那我就唱一段好了。”罗迷莫斯叹了口气，“我毕竟不是专业的歌者，还望纳奎丽小姐高抬贵手。”

        纳奎丽不为所动：“需要伴奏吗？”

        “这倒不必了。”罗迷莫斯说，她站在那扇能照进阳光的窗前，稍稍清了清嗓子，然后站定，目视前方清唱起来。

        从第一个音符从她身体的深处发出时，纳奎丽的身子就不禁打了个寒颤，屋子里的所有光一瞬间似乎都暗了下去，仿佛此时不是晌午时分，而已临近黄昏。在黯淡的暮影中，罗迷莫斯愈发光彩夺目起来，因她是暗影中唯一的那道光。

        这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就连最最希望罗迷莫斯能大放异彩的欧卡诺姆总管，也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歌声，那已经不像是人声了，更像是一种神秘的乐器，音色低沉平滑，音调优美而诡谲多变，并不悲伤，却自带一种孤寂感，让人即使听不懂她所唱的歌词，心尖也忍不住随着她的歌声颤抖起来。

        罗迷莫斯果真只唱了一段就停了下来，不过从呆若木鸡的这三人的反应来看，这已经足够了。

        “看来我是通过了？”她勾起嘴角，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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