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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一九九二年,春天。常河县开始了又一轮的城区改造。修下水道、安装自来水管道,架设高压线路。到处都是挥着镐头铁锨的工人,街道开膛破肚开挖出两米左右的沟堑,积土堆积成绵延逶迤的土岭,整个东街像在搞地道战。连续几个月的奋战,县城面貌得到了大的改观,黑咕隆咚的木头电线杆换成了水泥杆,乱麻缠绕的电线理顺了,像银光闪闪的琴弦奔向远方。随街漫流的的污水得到彻底治理,城区居民饮用水一日三次正常供应。

        随着这个春天的到来,夏静的烦心的事像城区隐患一样消除。夏雪、夏静姐妹俩为父母选了一处宽敞幽静的小院买下。父母从陕西迁居常河县城,又在舅舅的鼎力帮助下,父亲承包了县城的一处苗圃,他原来就是搞林业的,现在又干上了老本行,且预测前景不错,心情自然好了许多。一家人团圆在常河这个小县城里。妹妹夏岚、弟弟夏平入城关小学,夏静每天都能和家人在一起。

        姐姐夏雪在县医院上班了,虽属招聘,但毕竟有了单位。姐姐的同学即男朋友的诊所开业。准姐夫长得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父母起初不太愿意夏雪的婚事。夏雪上过大学,还指望她找个条件好最好有背景的人家好给夏家撑门面,一直不表态,在夏雪面前唠叨,外地人,在本地没根基。没正式工作。几个月后,孙力为的诊所在常河县城声名大振。母亲叶落归根的愿望实现,父亲是人挪一步活,老俩口儿心情特别好,就不再唠叨了。

        夏静的服装店开顺了,地处黄金地段,老主顾稳定,新主顾天天发展,生意风生水起。全家迁到常河县后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夏静觉得,生活,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晚饭后,夏雪、夏静姐妹俩一起出门,姐姐给男友端着饭去诊所帮忙,夏静则想多开一会儿店。姐妹俩有说有笑走过街道,妹妹淡雅清秀,姐姐雍雍华贵,走在彩霞满天的老街上,互相衬托,双双对对,似一道彩虹,靓丽了小城的黄昏。

        夏静说好幸福啊,夏雪急着去诊所帮忙,无暇顾及其它,嗔道,真是可爱嗳,连走路都感到幸福。夏静说难道不是么,天空是粉蓝色的云彩,眼前是黄色日照里的老街,老街上走着你,我,像走在某个电影背景里,周围的一切是那样和谐恬静,多么美好的一切啊!姐姐嫌她慢,扯着她快走,天天呆在街上,还没看够啊?是,街市天天如此,其实天天都有变化,就像水,三月桃花水四月槐花漫,五月杏黄浪花翻,六月小麦上场水洋洋,八月芦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夏雪挽着夏静的胳膊嘻笑,哎呀呀,大文豪,琼瑶小说把你变成了多情的诗人,多情的女子都很有趣,但容易伤感,不是说,人若悲秋易断魂么,我看你将来若遇个不懂情调的人,恐怕就是一种荼毒,夏静娇嗔道,就是么,没有一件事情是永恒的,而这一阶段和那一阶段都有差异。就像北街,人流和交易额都比不上东街。

        夏静一间店铺一间店铺看过去,昨天还有四间店铺未租出去,今天就只剩两间,夏静对姐姐说,这个位置不错,房子也不错,真想租一间。夏雪说你要开两间店铺啊,县城这么小。不是,搬过来行不?那多费事啊,搬个店铺可不是容易的事,再说了,顾客习惯了你现在的位置,搬个地方就会丢掉一部分顾客。这倒是真的。不过这个位置实在是好,还真有点舍不得。夏雪揽着夏静说,好妹妹,行了,凡事都不能要求太高,太高了就会累,别想那么多,有时间还是考虑点个人的事吧。夏静说每一间门面房都是一个生活的襁褓,就像土地能养活人一样,人在肥沃的土地里耕作,土地不辜负人的汗水,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在贫脊的土地上劳作,同样的负出,获得的报酬却大相径庭。嗨!做生意都把你做成哲学家了,说出来看看!夏静调皮地昴着头说,你想想看,黄金地段的房屋就像肥沃的土地,偏避一点的店铺就像贫瘠的土地,收益当然不一样了,要么街市上天天有人为争地盘打架来着,说白了,地段就是效益,效益就是地段。

        咦!你真了不起,没上大学实在可惜了你。

        街道两旁的树正在开花,洁白的花絮一串串,一阵小风吹来,落花如雪,花瓣飘零屋檐下。谁家的录音机正在播放一首歌:

        想住云霞深处,云霞飘散天涯。

        想住花丛中,花丛飘零屋檐下

        想在你的身边感受幸福,

        ┄┄

        夏静仰起脸,像童话里的公主,伸出双手承接飞舞的花瓣,花瓣绕着她飞旋、舞蹈,纷纷飘落肩上、身上。披着一身花瓣的夏静,仙女一般与花瓣共舞。

        落花里的女子有着水的质地,将来谁会娶了这个水质的女孩呢?胖嫂坐在自己的店里,痴痴地看着,花树、美少女让她好感动,生怕一出声打碎这梦幻般的景致。

        常河这个县城虽小,但它在外界人眼里却是金窝银窝,每年秋庄稼收获后,忙碌一年的农人闲了,兜里也有了庄稼,山货,土特产出售的钱,秋未冬初,天气不冷不热,外地人瞅准这个有钱有闲的时节,拉开架式浩浩荡荡来常河县城开商品展销会,即为期十天的物资交流大会,赚个钵满盆满,本地商户也翘首盼望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大会。物资交流大会掀起十天时间的购物潮。这不,离交流会还有一个月,小商小贩们就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夏静去银行准备将这几个月攒的钱全部提出订货,路过食品公司,门前台球案子一张接一张摆开,打一场台球5角钱,几个女人坐在食品公司营业部前的台阶上,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看着台球案子,也不知挣不挣钱。谁家的录音机音量很大的放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温情、滋性、甜美的歌声漫过市声。过十字路口,快到银行门口时,录像厅的音像振聋发聩,盖过了邓丽君及一切市声。

        由于这趟货多,夏静和几个人合伙租了一辆130人货两用车,准备开往西安,凑了4个人,车费大家分摊,若5个人一趟每人会少摊四十多元。夏静在中午夏岚送饭时照看店里,自己一路打问下去,看还有没有谁去。

        胖嫂在新开辟出的一间店铺里粉刷房子,那间店铺一直空了几个月,现里外一粉刷,改头换面后陡地洋气了。物资交流大会真是一次难得的商机,这才几天时间,东街前几个月开辟出的空铺面就哗啦啦被小商人们租赁的只剩两间了。

        胖嫂说,嗨!常河地方小,说曹操曹操到,我正要找你哩你就来了,真是瞌睡遇上了枕头。

        夏静歪着头笑问,找我?有啥事?

        我给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刘小光把这间空房租下了,思忖着不知干个啥好,你来了正好参谋参谋。

        粉刷一新的房子里散发着石灰的新鲜味儿,周围录像厅的摇滚乐激情、亢奋、渲染出一派热闹。店里大概只有十六、七平方米,干个啥合适呢,夏静转来转去兜了几圈后说,要不开个皮鞋专卖店吧,这条街还没有专门的皮鞋店呢!

        胖嫂的圆盘脸笑得像正午的向日葵,拍着手说,你真是我的一面小锣,一敲就敲到点子上了!我也想开皮鞋店,就怕参了你的行,平日大家人前人后夸你,跟你一交往,才知你有多好!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有钱大家赚,人人都要吃饭么。

        胖嫂搓着手恨不得将夏静揽进怀里,随即又喃喃地说,好妹妹!帮人帮到底,开皮鞋店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西安也从没去过,进货时能不能捎带上小光?

        夏静说她正准备去订货,那就一起走吧!

        汽车下午四点钟从县城出发,沿盘山公路一路巅簸爬行,人在车里感觉像在江河里漂泊一样巅来倒去。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头被猛地撞在窗玻璃上,一下撞醒了。眼望窗外,一掠而过的村庄、田野、河流、山川在风里呼啸着退去,扑入眼帘的景致沙轮一样磨蹭着眼睛,不大一会儿上下眼皮又涩又酸只往一起粘,不知不觉又迷糊过去。

        汽车像在大海里航行,在波峰浪谷里颠簸,时而冲上浪尖,时而跌进谷底,时而卷进旋涡,在动荡不安里漂泊,心里好希冀快快驶入宁静的水域,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刚刚躲过了一个恶浪,又被推进一个险摊,好惊险啊,在险滩里左冲右突,飘摇不定,夏静使出浑身力气拼命想抓住什么,可什么都没有,伸出双手在空中挥舞,船“哐”地一声碰在了暗礁上,自己被抛上岩石,头碰在坚硬的砾石上,猛地惊醒了,原来头撞在车窗玻璃上,前排座的人都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司机猛刹车,夏静巅起来又被抛到坐位上,彻底震醒了。大家都问她怎么了?小光说,还用问吗,肯定做噩梦了。司机说,都下车休息几分钟,方便一下。夏静胃里上下翻腾,手捂心口支撑到地面,只觉得公路、青山都欲朝她头顶压过来。

        在地面休息了几分钟,大家像放入池塘的鱼,一下活跃起来,七嘴八舌瞎谝。

        马萍说她春天订货时看上一款毛衣非常漂亮,衣襟上锈了一圈花儿,凸凹的花朵逼真得像真的一样,伸手可触。手感也非常舒适,正看时另一个订货的女的也看见了,和我一样爱不释手,一问价格,非常便宜,不由得偷偷窃喜,在心里大慨盘算了一下,一件至少能赚三、四十块钱。我说我要四十件,各样颜色十件,那个女的也要四十件。老板说店里没这么多货,要我和她去他家阁楼上的库房取,我俩跟着老板走上幽暗的楼梯,在迷宫一样曲溜拐弯的过道里穿行,眼皮突突突直跳,眼皮一跳,心里就有点害怕,老板原先说在二楼,一分钟就到,可在幽暗的楼道里穿行了5分钟还没到。隧道一样的楼道里没一个人,三个人的脚步叠加出来的回音在空荡的四壁回旋,撞击着人的神经,不由得毛骨悚然。我和那个女的发觉不对头,那女的突然蹲下嗳哟嗳哟呻唤,说肚子痛,得赶紧上卫生间,我顺势弯腰扶着她,问老板哪里有卫生间?这时的老板像冬眠的棕熊突然看见活物一样眼露凶光,一步步逼近我俩,都能清晰地听见他鼻翼一张一翕的喘息声,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悲哀一瞬间涌上心头。心想完了,要在这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做刀下鬼了,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甚至想到2岁的女儿也许会成为没娘娃。蹲在地上的那个女的不知怎么脚边就有一堆白灰,在那恶魔快靠近我们时,杨起一把白灰洒向那恶魔的眼睛,拉着我就跑,咚咚咚一气跑下楼梯,跑到人流如织的大街上,我的脑子还处在真空状态。

        事后回想起来,心还咚咚直跳,事情过去几个月,我都不敢细想,太可怕了,如果脚边没有白石灰,如果没遇上那个陕北女的,说不定今天订货的人里头就没有我。

        听说去年有个延安人到西安订货时失踪了,家人找了半个月都没找到,后来警察在一涵洞里发现了尸体。

        那歹徒也太凶残了,把钱拿去就是了,还把人的命要了!

        钱是人玩命挣来的,谁舍得让谁拿,不拼命能抢去吗?

        薛美玉去年在西安就吃了一大亏,气得好长时间都没出摊,听说生了一场病。

        可不是么,那么大个人连一点警惕心都没有,一个人要领她去订便宜裤子,说是外国货,逃税进来的不敢公开发货,六块钱一条,她就跟人家去了,走到一幽静小巷,迎面又来一个人,在她眼前捡了一沓钱,问她丢钱没,她被蒙住了,将勒在裤腰里的钱拿出来让人家看,那人一把将她的钱抓在手里,将他捡的那沓钱塞到她怀里就跑了,她当时还只高兴呢,她的钱不过三千元,塞到她怀里的比她的要厚两倍多呢,结果跑去将货看好付款时,拆开一看,除过上下两张是真的百元面额外,中间全是呢龙袜子,当时就气晕了。

        批发市场,山南海北的人都有,一些想先富起来的人走歪门斜道,讹诈,偷盗,诓骗,陷阱多的很。

        夏静,你经常一个人坐火车去订货,就不害怕吗?

        我在陕西长大,会说当地话,他们就当我是本地人,知道唬弄也是白唬弄,不过上当的事还是经常有的,吃了几次哑巴亏,火车上惊心动魄的事时常有,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波,可好日子像天上的星星,看到容易到手难,有人走正道争取,有人走邪门歪道掳取。

        真是的,人难活,屎难吃。马萍感叹到。

        李朝举他们几个男人默然的看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远山绿树。

        小光不时摸摸装钱的上衣口袋,当他摸第三次时,马萍笑了。

        你这样子不是在告诉小偷钱装在哪里吗?

        小光像女孩一样羞赧,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又开始伸手按上衣口袋,按了两次,觉得放心不下,索性掏出来装在裤子口袋里。没过一会儿,掏出来重新装在贴胸的口袋里。

        几欲睡着,几欲撞醒,人始终保持坐立的姿势,又被抖来抖去,骨头都要被抖散架了。

        半夜两点多,终于抵达西安。

        凌晨五点多,过道里踢踢踏踏,同房间的人就都起床了,夏静一起床就去敲刘小光的门,叫了好几声才听见“嗯”的应了一声,夏静大声说再不起来我就走了。

        到公用水池简单漱洗一番,又去隔壁叫刘小光,叫了好半天还是“嗯”地一声再无下文,夏静又耐着性子一顿猛擂。

        对面房间的女人披着头发趿着拖鞋出来骂,嚎什么嚎,半夜三更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夏静小声说对不起。你他娘的对不起完事啦?打扰老娘睡觉,老娘可不是好惹的!夏静低下头一叠声说了三、四个对不起,那女人才“砰”地一声阖上门,震得夏静佝偻着的身子一下弹直。

        夏静立在小光门外,叫又不敢叫,敲又不能敲,压抑着嗓子喊,小光!小光!门里毫无动静,连哼都不哼一声。夏静只得返回自己这边,坐在床上等。

        夏静站窗口,黎明像罩在西安街市上空的一笼轻纱,楼下模糊的隐现出骑三轮车的,骑自行车的,还有沙沙驶过的汽车。偶有一、两声汽笛刺破黎明前的清静。

        夏静踱到刘小光门口,屋里还没动静。

        雾蔼褪去,城市渐渐清晰,立交桥下跑着的汽车,蹦蹦车、行人都清晰可见了,街市渐渐纷沓。

        夏静又出来压抑着嗓子叫刘小光,连叫数声室内都无动静,又踅到房间里向街道张望。

        这时的街市已热闹,车流、人流涌动。

        快七点时,夏静出出进进五六次,心里更加焦虑不安,只得一次次到窗口观察街道上的动静。早市上已有人订了货驮着庞大的包袱拥挤在人流里,夏静再也忍不住了,心想这次再叫不醒他就不管了,真真将一活蛇捉手里,拿着熨手,扔掉不能。出得门来,迎面碰上对门的女人端着刷牙缸去洗漱间,夏静没了禁令,在门上一顿猛擂,小光穿着裤头背心睡眼惺忪地来开门,一看夏静的脸,舌头一伸跑去穿衣服。

        在去批发市场的路上,夏静说我的货是续货,订起来快,订完咱俩再给你看皮鞋,刘小光惶惶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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