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土木双刃

唐森浑身酸痛地背靠一块岩石坐着，他下意识地伸手揉搓麻木的大腿，却发现伸出的右手不复存在。他换了左手，轻轻敲打僵硬的腿部肌肉。他现在身处一座山峰的峰顶，前方不远处突兀耸立着一棵独木，不是很高大，但是枝叶繁茂，浓密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伞，傍晚的霞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在地上，留下斑驳的淡淡阴影。这里是五老峰，周围还有另外四座山头悄然耸立，自己所处这座是五座山峰中最高的，它们就像五个低头沉思的老人，也像箕张的五指。那棵树就是九千岁和金鹏第一次喝酒的地方，天地之战中两人曾在这里暂时休战，以敌人的身份像朋友一样对饮。

        他们逃离添竹后，九千岁载着他们连续飞行了一个黑夜加一个白天，在第二天傍晚才降落到五老峰上。落地后九千岁立刻躺倒沉沉睡去，他早已筋疲力尽。九千岁的九只翅膀中有四只被李天王的铁锅砸断，他凭着剩下五只翅膀一路强撑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头顶划过一道银影，孙无恐收拢双翅落在唐森身前，手中提着几个竹筒。“我在山下找到了竹林和溪流，这里没吃的，先喝点水吧。”孙无恐将竹筒递给唐森说。唐森接过竹筒大口喝着，他确实口干舌燥，嘴唇微微开裂。清凉的溪水下肚，渗入四肢百骸，长时间趴坐在九千岁后背上造成的肌肉酸痛似乎也被冲淡了。

        “她也需要喝点水。”孙无恐朝那棵树努努嘴说。林蝎儿独自一人坐在树下，正望着天边的晚霞出神。唐森站起，走到林蝎儿身旁坐下，将竹筒交给她。“给，喝点水。”从侧脸看她的下巴略嫌太尖，脸庞瘦削，少了几分女人该有的柔美，多了几分刚硬。她脚边并排插着两把匕首，在霞光中闪闪发亮。

        “她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变化成人？”唐森看着两把匕首问。

        “她变不回来了。”林蝎儿轻声回答。

        “为什么？妖怪成年后不就可以从心所欲变化人形？”

        “不是从心所欲。妖怪成年后只有一次固着人形的机会，如果固着成功，那么作为人的外貌就永久不变。可是小金不一样，她操之过急了，没等到成年就强行变化，虽然成功了，但也因此受到很大限制。她不能在真身和人形之间自由变换，一旦现出真身，她就永远失去了人形。”

        “跟我说说怎么回事，也许我可以帮她。”

        林蝎儿转过头望了唐森一眼说：“你帮不了她，因为让她变成这样的就是你。”

        “跟我说说你和她的事，我早就想问了，一直没有机会。”唐森低下头轻声说。

        “用不着愧疚，这不是你的错。”林蝎儿放下竹筒说，“我出生就是个妖怪。我是只蝎子，动物和人不同，父母生下我之后就离开了，任由我独自存活。偶尔有人经过我所处的深山，被我咬死吸食他们的血肉。我在山中漫游，很自在，也很孤独。我唯一的朋友是一块山石，它会和我交谈，逗我开心。晚上我依附着它睡觉，白天我藏身在它下面躲避炎热的日光。它也是妖，感染至阴没多久，和我一样是个婴儿，我会把人的血肉放在它身上，让它吸收，我们两个就这样慢慢长大。它成长得很缓慢，比我慢得多，本来拥有生命的物种就更容易成妖，对它这样的石头来说则很艰难。渐渐的我拥有了变化的能力，最先我只能变化出人的手脚，再后来有了身体，可是在成年前，我没法拥有自己的面容，人的面容。有一天它向我提出请求，在它的要求下，我把山石剖开，在里面找到了两块成形的铁晶。我将铁晶打磨，做成了两把匕首，我带着它一起离开了我们生长的深山，云游四方。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被其他妖怪追杀，追杀其他妖怪，我挥舞着它，总是让它第一口尝到其他妖怪的血。那时我很残酷，也很毒辣，打得过我就打，打不过我就偷袭，用毒杀死他们。我吃人无数，杀妖怪无数，飞快地成长。怎么样，很难想象吧？是不是很血腥丑恶？这会不会让你更加怕我？”

        “一点不丑恶，很美好。”唐森笑了，“我得强调一点，我从来没怕过你，因为你从最开始就没打算吃我。”

        “那倒是。”林蝎儿也笑了，笑容让她的脸柔美不少，她将头靠在唐森肩膀上继续说：“妖怪生来就有性别，它也有。随着它长大，我知道它和我一样，是个女人，只是在它身上看不到有变化成人的迹象，它永远停留在匕首的模样。不过我不在乎，它也不在乎，我们很快乐，我们俩不需要其他朋友，只要彼此呆在一起就够了。可是好景不长，天地之战爆发了，当大洪水迎面而来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死定了。我用尽最后的力气钻入大漩涡深处的沙子里，我挖啊挖，一直往下钻，直到至阳之水无法渗透进来。我和她就躺在那里等死，我们没有生的希望，只想着不要被烧干血肉，不要死得那么痛苦。可是我们没有死，一种莫名的力量让我们活了下来，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来那就是你。后来你都知道了，洪水退去后，我钻出沙子，遇见了铁公主和排骨夫人，我和铁公主离开了，而排骨夫人留在了那里。我和铁公主在沙颅海边缘道别，各自踏上旅途。我带着她继续上路，在破败不堪的大地上游荡。到处是尸骨，树木凋零，青草枯萎，几乎看不到活人，所有生灵毁于一旦。有一度我和她靠捡拾死尸为生，成天饿着肚子。然而这中间我的身体起了变化，我终于成年了，变化成为一个完全的人，同时我的毒性难以抑制地不断从体内冒出，甚至伤害到了她。我没办法再把她带在身边，因为她会被我慢慢毒死。我把她留在了一座高山上，那里有花有草，有不少生命存活。大洪水没能将这些高峰淹没，那里成了幸存者最后的避难所，在那里她可以继续生长，只是我不能再和她在一起。分别的时候我们伤心极了，我哭了，她虽然不能流泪，但是发出的啜泣声让我心碎。”林蝎儿停止了说话，悄悄抹了抹泪水。

        唐森静静等了一会儿，随后问：“之后呢？”

        “很多年后我们重逢了。当我看见站在面前的年轻女人时，不敢相信那就是她。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名叫金白梳。她告诉我，她也成年了。当时我所不知道的是，她为了赶上我的脚步，将两把匕首的法力集中在一起，本来她有机会成为两个人，一对双胞胎姐妹，可是她迫不及待，她没等到成年就强迫自己变化。照理说这是不可能的，然而凭借你给她的法力，她办到了。她央求我跟她一起走，和她呆在一起，就像以前那样，可是我做不到。那时我已经跟随了柳家，柳半仙教会了我如何克制自己体内的剧毒，这样我才能不孤独一人，能和普通人相处。柳半仙有恩于我，我不能就这么抛下柳家跟她走，所以我拒绝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她被拒绝后的眼神都时刻浮现我脑海中，她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和凡人呆在一起，为什么放弃她。那一天，我相信她真正成年了，懂得了世间的甘苦。后来我听说她也跟随了一个凡人的大氏族，她一定是想弄清楚我为什么选择凡人而不选择她，她在效仿我。”

        唐森心中一动，问：“那个氏族姓什么？”

        “姓周。”

        “周啸天的先祖？”

        “不错。”

        唐森长长吁了口气，他终于弄明白为什么金白梳对周啸天那么忠诚。和林蝎儿一样，周家让她最终找到了栖身之所，让浮萍在水下生根。

        “我跟随柳家迁到添竹后没多久，周家也搬来了。我和金白梳再次相见，这次她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我们相安无事，甚至很少见面，只是各自和喜欢的凡人生活在一起。直到十年前我被柳家驱逐，她才带着周啸天找到我，让我加入周啸天的组织，那时候还没有第九处，只是一个不存在的政府机构。我没有答应，摇身一变成了个小护士来养活自己。后来我才知道，我能留在添竹，柳倩固然做了不少工作，周啸天也出了大力。周啸天还告诉我，周家迁来添竹也是金白梳建议的，她对我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可是现在，她又成了这样……”林蝎儿注视着那两把匕首，哽咽着说不下去。

        唐森按住林蝎儿的手说：“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们。等到了沙颅海，我觉得我会回想起来，那时候我一定尽力让她复原，我向你保证。”

        “嗯。”林蝎儿重重点头。

        唐森轻轻拍拍林蝎儿的手，从地上站起走回自己原先倚靠的岩石前坐下。

        “难怪金妹子在选拔中始终不暴露真身，那些仙人还以为土木双刃名不符实，想不到她一现身就扛起了李天王的六合釜。”孙无恐半躺在一块岩石上说。

        唐森沉默无语，若有所思。

        孙无恐奇怪地朝他望一眼，问：“你在想什么？”

        “金白梳的真身是土之刃，九爷的真身是火凤凰，你的真身是佛祖泪，林姑娘的真身我没见过，但我知道是只蝎子。可是我自己呢？我的真身是什么？”唐森问。

        孙无恐愣住了，这是个从未出现过在他脑海中的问题。是啊，唐森是个妖，他的真身是什么？孙无恐思索了下说：“你不一定有真身。仙人能够将至阴逐出身体，因为那是无形无质的。”

        “是吗？”唐森自嘲地笑笑，“我还真是特别，连个真实形态都没有，我就是一团空洞。”

        “你又在那里自怨自艾个什么劲啊？”孙无恐翻了个身，“连地之石都让你吞了，还空洞，三界都在为你这团空洞发抖呢。我倒是好奇，先是排骨夫人，后是柳倩，现在又是林蝎儿，瞧你们俩亲亲热热的样子，我想知道，在你那空洞的心里，究竟哪个才最重要？”

        最重要的那个是你啊，傻瓜！唐森闭上眼仰面躺下，在逐渐爬升天际的璀璨繁星下全身心迎接已然来临的黑夜。

        这是个无梦的长夜，唐森以前做过的那些怪梦一去不返，那些镜子，面容模糊的女人，永远背对他的男孩，都没有来打扰他。当曙光落在山顶，唐森睁开眼睛，发现林蝎儿依偎在自己身边熟睡。前方不远处九千岁化身为凤凰，正迎着朝阳舒展翅膀，他身上有火光在晨曦中忽隐忽现，九千岁在用自身的火焰治愈受伤的躯体。

        “醒啦，我们差不多该动身了。”孙无恐依然躺在昨晚他休息的岩石上说，“我说九爷，伤好点没？今天能不能飞快点？上界有飞蝗马车，我可是在莫高峰见过的，再这么慢吞吞的，立马就会被追上。”

        九翅凤琥珀色的眼珠转向他，锋锐的鸟喙中吐出话语：“你也有翅膀，你也会飞，你就不能背上一个？我背着两个人既飞不远也飞不快，你能负担掉一个，我们的行进速度就能快很多。”

        “能背我会不背吗？我没你个头大啊！”孙无恐怒道，从岩石上一跃而下，背后双翅展开，银光闪闪，可是他的人体型如常，不像九翅凤足足有两人多高。“得，当我没说，能飞多快飞多快吧，反正到了晚上那些飞蝗兵一样飞不了，他们也得休息。我们离柳倩指定的汇合点还有多远？”孙无恐问。

        “今天日落就能赶到。”九千岁回答。

        “神神秘秘的，说给我们找个向导，却又不说是谁，全世界就数她最聪明。”孙无恐嘴上咕哝，心里却不真这么想。要不是柳倩，自己和唐森根本就来不到这里。

        林蝎儿被他们的交谈吵醒，胡乱抹了把脸后，和唐森一起跳上九千岁后背，迎着朝阳飞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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