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为谁而活
唐森坐在基因公司的特护病房中，柳倩面容安详地躺在他面前的病床上，她脸上的血迹已经擦干净，林蝎儿替她整理过头发，此时柳倩就仿佛睡着了一样，那张脸美丽依旧。孙无恐斜倚在病床边的墙上，常饿女抱着双腿缩在病房角落的地板上。
金白梳推开房门进来说：“赵甜甜的命算是保住了，小林刚给她动完手术。”
“外面情况怎样？”孙无恐问。
“处长来过电话了，骷髅基本肃清，第八处和第九处正在收尾。”金白梳回答，“莫高峰已经退兵，两天内我们是安全的，在添竹的凡人疏散完毕之前他们暂时不会再动手。”金白梳朝常饿女瞥了眼，这里还有个立场不明的仙人，也不知道究竟是敌是友。
孙无恐明白金白梳的心思，转头问常饿女：“仙子，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你呢？你又是站哪边的？”常饿女反问。
“我站在我自己这一边。”孙无恐回答。
“那我也是。”
孙无恐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说：“现在总该告诉我们你和黄书郎的事了吧？”
“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
“现在还爱他吗？”孙无恐漫不经心地问。
“我是仙人，仙人哪有资格谈爱？”常饿女的声音十分空洞，“以前有个叫常小敏的凡人女孩倒是爱过他，后来佛祖下凡渡化了女孩，于是女孩舍弃了他，得道升仙去了。”
“所以他为了你发动了天地之战？”
“你太看得起神仙和妖怪了。”常饿女忍不住笑了，“天地之战是阴阳循环导致，是天道在指引，哪是某个神仙或者妖怪能够左右的？”
“你们这些仙人一口一个天道，天道究竟在哪里？”
常饿女伸出手指头戳了下孙无恐的头说：“我们这些仙人？别忘了你自己也已经是仙人了。”
“那又怎样？我丝毫没感受到天道在指引我。”
“和他一样，你还是个婴儿。他处在妖怪的婴儿期，而你处在神仙的婴儿期。”常饿女朝唐森努努嘴，“天道常在，心即是道。你的所作所为，你觉得是自己在掌握，其实是天道为你开辟了前路。”
“真的吗？”孙无恐冷笑，“我就在这里，如果天道存在，倒是来和我说句话啊。”
常饿女摘下脚上的拖鞋，狠狠抽在孙无恐的脑门上。
“你干嘛？”孙无恐怒道。
“天道刚才对你说过话了，它的话就是我的拖鞋。天道无形，有心者辨之，懂吗？”常饿女转头问金白梳，“金姑娘，这里有吃的吗？”
“员工餐厅里有。”金白梳答道。
“我们去吃点东西。一起来吧，孙无恐。”常饿女从地上站起说。
“我不饿。”孙无恐摇头说。孙无恐自从在一步崖被渡化后，始终感觉不到饥饿。
“其实我吃东西从来不是因为饥饿。”常饿女说，“食物是凡人生存的必要条件，所以我们往往忽略了另一个本质，食物本身就是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东西，为什么非得饿了才吃呢？就好像美酒，不喝酒人也不会死，我们为什么总喜欢喝呢？世间的事大多如此，你给所有你看到的东西按照自己的理解塑造了外壳，却不知道如果不打破这层外壳，你永远看不到本貌。连事物的本貌都辨识不出，又如何能感受到天道呢？”说完常饿女拉着金白梳离开了病房，孙无恐听见她在走廊里问金白梳：“餐厅里有酒吗？我们喝上几杯。”
“有的，仙子。”金白梳回答。
病房里只剩下了孙无恐和唐森两人，唐森依然一动不动坐在病床前。
“你知道，柳倩就算今天不死，总有一天她会老去。”孙无恐开口说，“就算她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你也会坐在这样一个病房里，只不过躺在你面前的她不再是现在年轻的样子。”
唐森毫无反应，似乎根本没听见孙无恐在说什么。
“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是时候，不过我们得谈谈。”孙无恐自管自继续说，“留给你哀悼的时间不多，我们得想想之后怎么办。”
“该死的是我，不是她。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哪怕只是短短几十年，也是值得她拥有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唐森终于开口了。
“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吗？”孙无恐问，“当时你坐在自己的单身公寓里，也是这么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等着地府派人来抓你。她的人生刚刚开始？作为凡人来说她已经成年，你呢？你这个独一无二的妖怪还没成年，凭什么说该死的是你？”
“我一度很想活下去，即使佛祖在无中生有门想除掉我，我也渴望活下去。柳倩让我意识到，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唐森看着柳倩的脸说，“但是现在，她不见了。”
“不是还有排骨夫人呢吗？”孙无恐说，“我曾经劝你考虑柳倩，不要老想着排骨夫人，现在看起来排骨夫人可能更适合你，毕竟你们都是妖怪。对了，还有林蝎儿，希望你活着的人很多。”
“是，我以前一直想着排骨夫人。但是当我从李师师手中救下她的时候，并没有现在这种感受。至于林蝎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意义。”唐森低下头，将脸埋在双手里，“柳倩死了，我活着的意义已经没有了。”
“蠢货，没用的东西！”孙无恐勃然大怒，走到唐森身边揪着他的脖子将他从座位上拎起来，“谁告诉你她死了你活着就没意义了？你是为自己活着还是为别人活着？你想要意义是吗？我给你一个，我是你活着的意义！你有义务陪我吃火锅，陪我网吧通宵，陪我花完观影大师给我们的钱，足足有十几万呢，我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花得完？”
“你真以为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唐森瞪着孙无恐说，“莫高峰不会放过我，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也不会放过你。”
孙无恐松开手。“这就是黄书郎让你跟他走，你没有当场拒绝的原因？”
“不然呢？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们可是长生不灭，每天在心惊胆战中存活，这是你想要的吗？你从佛祖手里救下我，就是为了让我过这种日子？”
“当然不是。”孙无恐摇头，“黄书郎打算让你成长，帮助他对抗上界，我刚好相反。我希望你停留在现在这个样子，只要你不主动吞噬其他妖怪或者凡人，就不会成年，那么对上界就没有威胁。我会说服他们，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威胁。”
“他们凭什么信你？”
“因为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和之前一样。之前我是为了不让妖怪吃你，现在是为了不让你吃妖怪。关键在于你的选择，你能够克服本能吗？”
“如果我不能够呢？”唐森问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让孙无恐陷入沉默，也让唐森洞悉了孙无恐的想法。
“如果我克服不了本能，你就履行你的天命是吗？”唐森紧紧盯着孙无恐的眼睛，“你陪在我身边是为了监视我，提防我，如果我构成威胁，可以随时除灭我。”
“我会帮助你一起克服，我会在你忍不住的时候阻止你，我会……”
“干嘛这么麻烦？”唐森打断了孙无恐，“直接除掉我不就完了？为什么搞得这么复杂？你一边希望我活着，一边又随时准备杀我，你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孙无恐大吼，“总之这是让你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唐森闭上眼睛，哀伤在心中静静流淌。此刻他同时失去了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柳倩，一个是孙无恐，他和孙无恐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当唐森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眼中的黑暗让孙无恐动容。“我不想当你的犯人，我也厌倦了躲来躲去，给我个痛快吧，现在就履行你的天命。”
孙无恐气得嘴都歪了，脸上的肌肉不停抖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个人影快速冲到唐森面前，重重扇了他一耳光，却是刚走进病房的林蝎儿。“你给我再说一遍。”林蝎儿低声说。
“除灭我是孙无恐的天命，我消失了，对所有人都好。”唐森说。
“那我呢？”林蝎儿指着柳倩的尸体说，“她又会怎么想？”
“她？”唐森垂下头，“她已经死了。”
“你是去过地府的人，应该知道怎么回事。”林蝎儿走到病床边说，“你能看见黑白无常，自然也能看见被他们索去的灵魂，你看见柳倩的灵魂离体了吗？”
唐森猛然抬起头瞪着林蝎儿，虽然他没弄明白林蝎儿的意思，但是一丝光亮在他脑中闪现。
林蝎儿拈起柳倩胸前的那块半透明吊坠说：“这是柳家祖上的遗骨，柳半仙的舍利。有这块舍利在，柳倩的灵魂暂时被封存在身体里，地府的人带不走。如果能修改生死簿，那么柳倩就能复生。”
唐森望向孙无恐，要知道，孙无恐可是黑进过生死簿的，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不行，做不到。”孙无恐摇摇头说，“柳倩是枉死的，她死的瞬间，寿命已经被改写。生死簿原本设定的寿命只能修改一次，不能重复进行。”他曾经黑进过生死簿改写自己的寿命，对于其中的规则自然了如指掌。
“如果生死簿被摧毁了呢？”林蝎儿问。
“你在开玩笑吗？”孙无恐哑然失笑，“生死簿是天道的体现，怎么能够被摧毁？谁又能够摧毁？”
唐森和林蝎儿对视一眼，完全读懂了她眼中包含的内容。他走到柳倩身边，将那块舍利轻轻塞进柳倩衣服里贴身放好。
“唐森，柳倩已经死了，把她忘了吧。从今天开始，为了你自己活着。只要你抑制住本性，不吞噬其他妖怪，剩下的交给我。”孙无恐走到唐森身边，手搭在他肩膀上说。
“你打算怎么做？”唐森问。
“照金妹子的办法，先带你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躲起来。把你安顿好以后，我回上界去找佛祖，我会告诉他你没有威胁，让他同意我留在你身边。”
“如果佛祖不同意呢？”
“那我就带着你远走高飞，让他们永远找不到你。”孙无恐悠然说道，“世界很大，足够我们藏一辈子。”
“我答应你。”唐森点点头，“我们明早离开，今天晚上我要留在这里陪着她。”唐森伸出手轻轻抚摸柳倩的脸，柳倩的肌肤柔软而温暖，他之前一直没有留意。
“行了，我去金妹子那里给你们俩弄点吃的来，留在这里，哪也别去。”孙无恐说着离开了病房。
唐森安静地听着孙无恐的脚步远去，听着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再“叮”一声合拢，随后掏出了胡大鹏留给他的手机拨通。“是我，你们有办法带我去地府？”他问。
电话中的胡大鹏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们找到了入口，凭你的话应该进得去。”
“来接我，我现在在基因公司。”
“20分钟以后，到基因大厦的顶楼等我。”胡大鹏很干脆地说了句，挂断了电话。
“我陪你一起去。”林蝎儿说。
“不行。”唐森拒绝，“你看不见黑白无常，而且有肉身，你去不了地府。”
“我要去，不试怎么知道？”林蝎儿坚持。
唐森将手机塞到她手中。“这个给你，我会联络你。我需要你留在这里看护柳倩，还有赵甜甜，除了你，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信任了，谢谢你给了柳倩一个机会。”唐森紧紧握住林蝎儿的手说。
“孙无恐呢？连他你也不信？”林蝎儿吃了一惊。
“他天命在身，现在他帮我只是出于一时意气，总有一天他会身不由己的。”
林蝎儿注视唐森良久，嫣然一笑。“知道吗，这是你第二次主动牵我的手。虽然这次是为了柳倩，但我还是很高兴。我留在这里照顾她们俩个。舍利能锁住柳倩的灵魂48小时，48小时后如果生死簿还在，她将被地府带走。向我保证，无论结果如何，你一定要回到这里来。”
“我保证。我现在去楼顶，孙无恐回来后让他来找我。”唐森转身离开了病房，搭乘电梯来到顶楼，推开防火门走到楼顶的平台正中盘腿坐了下来。现在已经是半夜，街道上却变得忙碌起来，消防车的汽笛声不断传来。黄书郎放出的骷髅应该都被肃清了，城市的部分功能开始恢复运作，消防队正在努力扑灭四处蔓延的大火，以免这座城市毁于一旦。添竹的警力再次回到街头，为明天的大疏散做必要的准备。唐森闭上眼睛，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仿佛做了一场梦。他最近睡着的时候总是做梦，梦中的一切那么真实，而现在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却比梦境更虚幻。再这样下去，他将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等的人来了。唐森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排骨夫人。“怎么是你？”
“你希望是谁？”月光洒在排骨夫人身上，她的脸一半笼罩在阴影中，让另一半更显动人。
“我现在不能跟你们走，我还有事要做。”
“我不是来带你走的，刚好相反，我来警告你，赶紧离开这里，别让黄其灵找到你。”
排骨夫人的话让唐森一愣。“你不是和他一伙的吗？我看见过你的血骷髅，你也是沙颅海的人。”
“我只能说这么多，如果不想死，就跟着孙无恐逃到一个没人能找到你的地方藏起来。除了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唐森苦涩地一笑。你恐怕不知道，孙无恐已经成了悬在我脖子上的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世界虽大，却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地。“为什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他轻声问。
“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都是因为我，这是我欠你的。”排骨夫人回答。
“跟你有什么关系？”唐森感到诧异，“事情会变成这样只是因为我是极阴体，跟其他人没有关系。”
“别问了，我不能说。”排骨夫人幽怨地看了唐森一眼，转身准备离去。
“你是真正的天罗叉吗？”唐森突然问。
“我不是，罗姹才是。”排骨夫人停下了脚步。
“你是为了替罗姹报仇才回到黄书郎身边去的是吗？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亲眼看见你变身为天罗叉刺穿了李师师的身体，但是那不是你的真身，我见过你的真身，还有你骨心上的血骷髅。你从大洪水中幸存下来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问这个？”
“黄书郎，不，黄其灵说过，是我在大洪水中分享了法力给四妖器，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早就见过面了对吗？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你，我就觉得你似曾相识。既然你说你欠我的，那么告诉我当时发生的事情，就当作一种补偿。”
排骨夫人伫立在月光下，始终没有回头，显然在犹豫。好一会儿她开口说道：“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因为这不在血骷髅的禁制范围内。佛祖引发大洪水后，我被至阳之水煮沸，血肉消融，只剩下一具白骨。当时罗姹陪在我身边，我们一起沉入了水底，我的至阴游离体外，眼看就要神魂俱灭。这时候，有一种未知的法力注入，尝试拯救我和罗姹，可是我太虚弱了，根本无法承受。罗姹接受了这种法力，并且凭借这股法力将她自己大部分的至阴强行转移到我身上，由此我才重获新生。虽然她是真正的天罗叉，但其实在那个时候，为了救我，她让我成为了另一个她，并且是大部分的她。而造成这一切的那种未知法力，就来自于你。和黄其灵一样，我感受到了你，但是我没有看见你，不知道你以怎样一种形态存在。所以在当时，我们谈不上见过彼此。”
唐森垂下头，心中有些失望。长久以来，他对排骨夫人那种莫名的好感让他无法释怀。第一次在屏幕中看见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听见她的轻声细语，排骨夫人就占据了他的心灵。他始终觉得自己认识她好久了，两人之间有种奇妙的关联。原来这种关联只是大洪水中作为极阴体的自己无意中播下的种子，什么都说明不了。自己对排骨夫人的情感从来只是虚妄的幻想，是当时极阴所作所为的衍射。此刻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要救柳倩，无论会造成何种后果。
“你什么都不欠我。”唐森柔声说道，“在大洪水中救你的是极阴，不是你面前的唐森，这个唐森对当时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所以你不必耿耿于怀。”
“我说的欠你并不是指大洪水的时候。”排骨夫人欲言又止，“总之，尽快躲起来，千万不要让黄其灵找到你。”排骨夫人忽然闭上嘴，眼睛看着楼顶另一侧的防火门，孙无恐正从门口向他们走来。
“你在这里干嘛？”孙无恐问排骨夫人，眼中充满敌意。
“不干嘛，和唐森聊聊天。”排骨夫人回答。
“你对她还不死心？”孙无恐瞪了唐森一眼说，“她是黄其灵的人，随时可能抓走你。”
“站住，孙无恐，别再靠近了。”唐森双手合十竖在胸前说。
孙无恐停止了前进，唐森的语气让他不寒而栗。“你怎么了？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
“刚才我是骗你的。我想救柳倩，所以我现在只有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我要摧毁生死簿。”
孙无恐放声大笑。“你是被黄其灵传染上疯病了吗？他扬言要杀上至高天，你却妄想摧毁生死簿。就凭你？你有什么本事摧毁生死簿？”
“我不知道，但我想试试。”唐森面不改色地说。
孙无恐端详着唐森的脸，唐森的眼神坚定而清澈，炯炯发亮。“你是认真的？”他吃惊地问。
“当然。”
孙无恐转向排骨夫人恶狠狠地问：“是你唆使他的？”随即他明白自己错了，排骨夫人表现出的诧异丝毫不亚于自己。
“你是帮我还是阻止我？”唐森问。
“当然是阻止你，阻止你去送死。”孙无恐大步走向唐森。唐森合拢的双手中突然出现了木鱼和木鱼槌，他轻轻敲下去。无形的声浪在楼顶迅速扩散，孙无恐双足用力踩碎水泥地面，将自己固定在原地。排骨夫人手中显现一柄白骨长叉，深深插在脚下，她牢牢握住叉柄，纹丝不动站在原地。
“别过来。”唐森警告，手中的木鱼轻缓而有韵律地敲击。
孙无恐眉毛一轩骂道：“妈的，你竟然和我动手？我绝对不会让你去，有本事你挡住我。”孙无恐往前踏出一步，然后又是一步。水泥地面在他脚下接连粉碎，他的每一步都深深陷进去，顶着唐森的玄音听海稳步前行。唐森敲击木鱼的速度骤然加快，一圈圈声浪不断扩散，夹杂着低沉的嗡嗡声。整个楼顶开始微微震颤，孙无恐脚下不稳，几乎要被震飞。他解下腰间的双截棍丢向唐森，双截棍仿佛毒蛇般绕上唐森的躯体，捆住他的双手，木鱼敲击终于停止了。唐森注视着缠绕住手腕的双截棍，他张嘴唱诵经文。
孙无恐心头一凛，无间梵音！不对，唐森的无间梵音与黄眉僧不同。黄眉僧的无间梵音威力极大，可以一举震碎金刚琢的结界，可是此时孙无恐并没有感受到任何迹象。一旁的排骨夫人忽然闷哼一声，捂住胸口弯下了腰，孙无恐纳闷的同时，觉得心头一跳，唐森唱诵出的音节像一柄利刃刺在他心上。他的心跳在音节催动下不断加快，心脏似乎要撑破肌肤跳出胸腔。他连忙盘腿坐下，收拢心神，强迫自己的心跳慢下来。唐森不断唱诵，他手腕上的双截棍随着韵律震动，逐渐松脱掉落在他脚下。
“排骨夫人，离开这里。”唐森停止了念经，朝排骨夫人说。排骨夫人一言不发拔出骨叉快速奔行到楼顶边缘，纵身跳下，楼顶只剩下孙无恐和唐森两人。
“真要和我打吗？”孙无恐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了，“我是极阳，你是极阴，我会让你神魂俱灭的。”
“我不想和你打，你不拦着我，我们就不用打。”唐森说。
“我好坏也是个仙人了，你要摧毁生死簿，我就必须阻止你。不论是你摧毁生死簿也好，或是你因此丧命也好，我都不想看到。”孙无恐神色黯然，“我太天真了，以为自己能救你，可是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唐森了。”
“我还是我，我只是想救柳倩。”
“为了一个凡人的性命不惜破坏天地纲常？”孙无恐怒火中烧，“柳倩死了，只是进入轮回，但是生死簿如果毁了，就是三界秩序的崩塌。你为了让她在这一世多活几十年，就这样不计后果？你又不是笨蛋，难道分不清哪个更重要？”
“我认为重要的对我才重要，不是吗？”唐森答道。
孙无恐摇摇头。“你真的是一个妖怪了，为了自己可以无所不为。”
“我不光是为了柳倩，还有铁公主，林蝎儿，以及其他妖怪。”唐森平静地说，“铁公主大限将到，林蝎儿和她是同一代妖怪，应该也没多久可活了。我不想她们被生死簿束缚，她们应该掌握自己的生命。除了她们，还有牛百万夫妇，金白梳，这些人对你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吗？他们升不了仙的话就只能面临生命的终止。”
“到底要我告诉你几次啊？不是生命终止，他们也是进入轮回，最多只是丢失这一世的记忆而已。”孙无恐忍无可忍，咆哮着说。
“一个人没有了一世的记忆，就等于没有活过这一世。黄其灵说，我给了四妖器法力，可是我完全不记得。他没有理由撒谎，我相信他说的话。我早就认识铁公主，林蝎儿，排骨夫人，罗姹，还有金白梳，可是我不记得。对我来说，当时我的存在根本没有意义。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见过谁，去过哪里。就算我已经存在了千万年，又怎样？那些岁月只是一片空白，比现在的我更没有价值。我希望以前的我能记得她们，也希望她们能记得以后的我。遗忘别人或者被别人遗忘是多么残酷，天道就是以这种残酷的方式存在吗？铁公主，林蝎儿她们如果进入轮回，就会把我们彻底忘掉，我不想被她们遗忘。孙无恐，如果有一天你将被迫把我忘掉，你不难过吗？”
“我会难过，但是天道不可逆，再难过也得接受。”孙无恐说。
“别骗自己了，如果天道不可逆，你就该在无中生有门前把我杀了。”唐森说。
“我该怎么做才能打消你的念头？”孙无恐一扬手，双截棍飞回到他手中，“咱们俩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你还不明白吗？没有咱们俩了。”唐森木然地说出事实，“我们天生就是对立的，没有办法共存。”
“你是打算和我分道扬镳吗？”孙无恐森然说道，“你知道我不会允许你脱离我的控制，如果你非要逃，我只能杀了你。”
“是啊，你天命在身嘛。假如有一天我必须死，我宁愿死在你手里，不过不是今天，目前我还有事要做。”唐森身上涌现一股浓烈的妖气，托着他微微浮离地面。他坐姿不变，双手合十，指尖紧贴下唇，目光炯炯地注视孙无恐。
孙无恐的瞳孔剧烈收缩。他终于明白，他熟识的唐森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体内流动着佛祖极阴的妖怪。这个妖怪已经开始成长，而且他的初悟如此强大，能吸收被吞噬妖怪的法术。如果放任他成长，将导致不可想象的后果。面对这样一个唐森，此时的孙无恐无法回避，他只能选择屈从于他的天命。
“好吧，我就在这里灭了你。”孙无恐双手一抖，双截棍攀附上他的双臂，化作银色护臂。护臂不断延展，逐渐覆盖住他的肩膀，后背，胸膛，然后是腰腹，双腿。他全身被一层薄薄的银甲裹住，只露出眼睛和口鼻。银甲散发的银辉与他体表淡淡的金色光芒混在一起，将他笼罩在一层圣光中。
唐森不自禁地颤抖，孙无恐身上的圣光刺伤了他的眼睛和心灵，即便还没触碰到他已经让他有了切肤之痛。孙无恐体内的极阳和构成双截棍的天之石在共鸣，这种共鸣犹如出鞘的刀锋，随时可以将自己斩得支离破碎。唐森嘴唇翕动，唱诵经文，有力的音节仿佛拥有实体般环绕住孙无恐。
“你不仅是吸收了黄眉的法术。”孙无恐说，“你的极阴让你有能力进一步提升法术。你的无间梵音可以夺人心魄，摧毁心智，不过对我没用。”那些音节撞碎在孙无恐的银甲上，没有剩下一丝余音。他猛然启动，一眨眼已经扑到唐森面前，右手五指张开抓向唐森的喉咙。唐森口中不停，松开合十的双手用力挥动木鱼槌敲击木鱼，木鱼槌顿时节节断裂，木鱼被敲得粉碎，碎裂的木鱼和木鱼槌化作一团黑气将他护在中间。孙无恐身形受阻，他的手距离唐森的喉头不到一个拳头距离，却仿佛陷入了黑气构成的泥潭，无法触及。
唐森唱诵的声音越来越大，楼顶的水泥地面开始蒸腾，不断有烟雾冒起。在无间梵音的作用下，水泥竟然汽化了。孙无恐护体的银甲扭曲变形，起了层层褶皱。孙无恐将全身力气灌注到手臂上，停止不前的手掌再度移动，缓慢地逼近唐森的喉咙。包裹在手掌上的护甲在唐森护体的黑气中烧溶，孙无恐手上肌肤绽开，鲜血迸裂。他大喝一声，手掌突然前伸，准确地掐住唐森的脖子，将唐森重重按在地上。唐森的唱诵被迫停止，护体的黑气消失不见。孙无恐举起左手紧握成拳，猛地抡向唐森的脸。他的拳头在唐森的鼻尖上停住不动，神色可怖地瞪着唐森，他血淋淋的右手依然紧紧掐住唐森的脖子，微微发抖。
“来啊，动手啊，你还等什么！”唐森朝他大吼。
空中风声飒然，带起一片黑暗，月光被遮蔽，强大的风压骤然而至。孙无恐眼角瞥到两只庞大而锋利的鸟爪抓向自己头顶，他只能松开唐森，双手交叉护住脑袋。唐森飞快地从地上爬起，奔到顶楼边缘一跃而下。一只巨大的鹏鸟俯冲向他跳落的地方，双爪一伸将他抓住，顺势沿着街道上方滑翔，转眼飞离基因大厦。孙无恐目不转睛看着鹏鸟离去的方向，悬挂在鹏鸟身下的唐森也正回头望着他，两人彼此对视，直到鹏鸟远去再也看不到对方为止。
“就这么让他走了？”常饿女不知何时来到楼顶，站在孙无恐身后问。
“我会追到他的。”
“然后呢？”
“尽我的天命。”
常饿女噗嗤一笑。“别吹牛了，你下不去手，不然的话刚才你就有机会杀他。”
“你有资格说我吗？”孙无恐转过头冷冷看着常饿女说，“你早知道黄其灵的存在，却不上报莫高峰。我总算还时刻牢记自己的天命，你呢？作为一个仙人你的立场又在哪里？”
“哟，升仙没两天，说话十足就是个仙人了，好有责任感啊。”常饿女拍着手笑道，不断打量孙无恐。孙无恐一身银甲，在月色照耀下光华璀璨，神将的威仪彰显无遗，佛祖如果见了想必一定很喜欢吧。
“我的立场在这里。”常饿女指着自己胸口说，“天道常在，心即是道。如果无法取舍的时候，听从自己的心就好。”常饿女伸出手指戳戳孙无恐的左胸，“你也有一颗心，它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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